他猛然止住話頭,我剛想去瞧他的臉色,就聽聞他咬牙切齒道:“為何要留我的名字?”
“我沒有!”理不直,氣也壯。
“沒有?”他手上力道更重,“你倒是嘴硬。”
前些年,兄長愛聽些傷春悲秋的詩句,還在院子裡栽滿寄托愁思的柳樹。
每到春天,柳樹發芽抽枝,我壓根兒不想往他院子裡跑。
再等到柳絮紛飛的季節,我懷疑帝京大多數柳絮都是從他這院子飄出去的。
他那時候還給自己取了别稱,聞柳公子。
再後來,兄長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先是狠心把樹全砍了,隻留下一棵最弱的祭奠他少年情懷。然後主動請纓參軍北上,這一去就是兩年。
我有些沒底氣,但還是嘴硬:“借你名字用用,你又不吃虧。”
“你畫的什麼,說來聽聽?”他松開手,面色不虞。
——
去年二月十二,花朝節,我十四歲。
我和宋淑芸女扮男裝,偷偷跟着宋觀棋登上了江南來的畫舫。
鐘鼓相聞南北寺,笙歌不斷往來船。
正值金梧屢屢犯邊,兄長領命前往北境。
前一天,剛傳來奪回北境六城的捷報。
宋觀棋淹沒在人堆,宋淑芸亦不知去向。
我閑着無聊,在船艙看着畫師作畫,沒忍住也跟着畫了一幅。
後來,我一個人站在船尾的甲闆處吹風。
風輕月柔,水波潋滟。亭台樓閣,欲語還休。
耳畔腳步紛雜,猛然被人拉進懷裡。
兵戎相見,刀光劍影。
一瞬間的恍惚,我還以為是水光晃在臉上。
船頭尋歡作樂花天酒地,船尾命懸一線危在旦夕。
過程就不贅述了,我隻知道最後是那人拉着我跳船,才保下一命。
湖水冰涼刺骨,濃厚的血腥氣味瞬間彌散開來。
我顧不上男女大防,和那人依偎着艱難爬上了岸。
夜黑得很,我扯下外衣胡亂給他包紮。
他倒是能忍,我那般手法,他連哼都沒哼一聲。
我用手背探上他的額頭,竟有人比我身體還差,當下就發了燒。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隻好背着他去了醫館。
等到下半夜,我衣衫褴褛滿身泥垢地偷偷從後門溜回家,正巧撞上在院子裡閑晃的父親。
四目相對,兩臉震驚。
結果自然是我被父親禁足在家,後面接連發了大半個月的燒。上巳節的踏青自然也是沒去得成。
但幸好父親給我留了臉面,此事尚且無人知曉。
——
我正想着如何脫身,秋南推開院門喊道:“瑜溯長公主的帖子遞過來了。”
一年一度的南風宴就快到了。
我瞥了兄長一眼,趁他不注意擡腿就外跑:“我去看看。”
“你給我捅的婁子還沒找你算賬呢。”
“你跑什麼跑!”
我畫的什麼?
我畫的當然是柳樹啊!
倚着舞女的……那種……柳樹……
——
立夏剛過,青梅和櫻桃應季都在帝京倒賣開了。
一晃眼就到了南風宴。
瑜溯長公主早早派車在我門前候着,喚我過去幫忙。
我提着幾瓶去年釀的梅子酒送給她做禮,選了一卷新畫讓春秧晚些時候再送過去。
車剛停定,我就聽見瑜溯長公主爽朗的笑聲。
“我走過好些地方,喝過好些酒,還是數你釀的酒最好。”她笑彎了眼睛,接過我手裡提着的梅子酒,牽着我往裡走。
槐林五月漾瓊花,郁郁芬芳醉萬家。
“不過一年的光景,都長成大姑娘了,你及笄我沒能趕回來,這心裡實在是過意不去。”
她今日穿着一件翠綠色的織金長褂,話說得眉飛色舞,惹得發髻上的鎏金穿花戲珠步搖熠熠生輝。
穿過庭院,越過門檻,入眼就是富麗堂皇的女子閨房。
“真得去趟江南,谖谖。”她拉開抽屜,拿出一個好似黑胡桃木的雕花妝匣,見光後才發現是通體镂空的墨玉妝匣,“這玉質極好,饒是在宮裡也不多見。”
“隻不過這妝匣裡原先裝的東西實在是入不了眼,有人倒也學鄭人買椟還珠了一回。”
她的聲音極脆,像是珠翠伶仃作響。
是支極簡單的水晶簪,透着粉,就好像沁過梅花雪水。
簪首鑲嵌幾株羊脂玉做成的梅花,花蕊用的是纏了金絲線的南海粉色珍珠,還墜了些細碎的琉璃石。
我少見這麼别緻的簪子,喜道:“我很喜歡。”
今年宴上出現了不少新面孔。
我粗略翻看着名單,帝京權貴子女占多數,我大多也都打過交道。
皇親貴胄之下是我和兄長的名字,再之後就是戶部侍郎的一雙兒女。
如此看來不僅僅是在朝堂之上,李耀都算陛下眼前的紅人,有朝一日說不定真能踩到我父親頭上。
晌午剛過一刻,陸陸續續有人登門。
多數是些結伴的公子哥兒,蹭個免費的場地,玩些蹴鞠、投壺之類的遊戲。
未出閣的女子終歸還是要講究些的。
我待在涼亭,閑着無聊,隻好與自己對弈。
棋局之上,黑子被圍,頹勢盡顯,回天乏術。
我自己較上勁,拈着一顆黑子想尋出破局之法。
忽然亂糟糟的校場爆發出幾聲怒喝,我循聲望去,隻見分散的人群擠到一處,黑壓壓一片。
恰逢春秧火急火燎地跑到跟前,氣喘籲籲:“小姐,宋公子和李家那位吵起來了!”
我将棋子丢進棋盒,緊接着把棋局拂亂:“咱也去瞧瞧。”
校場上午間陽光好到出奇,不得已我就站在人群外的樹下蔭涼處。幾家小姐公子扭頭見了我,忙往旁側偏了幾步,我才得已窺見裡面二人對峙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