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雪山越近，天地間就越像隻剩這幾點渺小的人影和隐沒在雪層中的牛羊，眼前蔓延了整個視野的巍峨雪色山脈像要割開穹頂，讓整個世界都崩塌下來。

燕北堂和哈妮一同推着牛車，風越來越大，他們最好在天黑之前趕緊進入山谷，否則雪原上的飓風也許會讓他們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裡。

耳畔除了凄厲的風聲以外燕北堂還聽得到自己胸腔傳來的擂鼓般的心跳聲，他一時有些想忘了那些事，讓他永遠停留在此刻除了拼命地往前走以外什麼也不剩的心境。

有雪粒斷斷續續地黏在他臉上，被體溫融化後又被寒風刮成冰冷的水液，他的臉失去了知覺，眼前隻剩漫天飄飛的雪粒，依稀讓他好像看到昔年幽州下着雪的屋檐。

在燕北堂十三歲之前，冬時他總是在家中檐廊下望着天上不斷飄落的雪花發呆，難道這雪花是永遠都下不完的嗎？彼時他頻頻地把這個問題抛給父母，抛給姐姐和未來姐夫，隻有姐姐給了個較為認真的回答：

“下得完吧，來年開春天上就不掉雪花啦，那應當就是下完了吧？”

“可是明年冬天就又下雪了。”燕北堂追着問。

“所以它要攢一年的雪花才能下一整個冬天呀。”

姐姐又将她的那件嫁衣拿出來翻看了，燕北堂這陣子每次來找她三次有兩次都看到姐姐在看這件燦若朝霞的紅衣，時不時拿着精緻奢華的鳳冠頭钗問他好不好看。

總是好看的，姐姐是落月府最有名的美人，哪怕隻用紅綢帶子束發也賞心悅目，用了這些金銀巧飾更像畫像上金玉作配的絕代佳人，于是燕北堂每次都用姐姐屋裡的那副海棠春睡圖來誇她，他姐姐便會笑，然後就會有下人通傳未來姐夫上門拜訪，姐姐就笑得更開心了。

燕北堂走在挂滿紅綢的亭台樓閣間，那鮮豔的顔色把外頭飄個不停的雪都映暖了幾分，他總在紅紗飄揚的檐廊間跑過，跑去見略帶羞赧的姐夫，同他說許多東西，說不久後的婚禮，說家裡預備了什麼新婚禮物，姐夫一路牽着他，腳步快得他得跑着才跟得上，等姐夫去了姐姐房内這兩人就不帶他玩了。

于是燕北堂就在院内拿雪堆成各種東西，偶爾從窗子看一眼屋内兩個談笑正歡的新人，等他将父母和姐姐姐夫都堆出來後，爹爹和娘親就會讓人過來叫他們去吃飯，每次府上飯桌都是歡聲笑語的，他也每每都能吃盡想吃的任何東西，父母和姐姐姐夫總是寵着他，雖然姐姐每次都說等過了十五他便再沒有這樣的好日子過了。

那個冬天的記憶短得不像話，又長得讓他不敢回想，每次那幢淋滿血色的府邸一角閃過腦海時，他總分不清那是新婚的紅綢，還是上一瞬還溫熱地流淌在人的身體裡的鮮血？

他的眼睛如今已不會痛了。

他們趕在了天黑之前進了山谷，哈妮連忙熟門熟路地将牛羊趕去一片狹窄的山岩之中，燕北堂注意到這裡有過人族生活的痕迹。

“進了這裡就好多了，咱們把帳子支起來應付一晚就行。”古佳從牛車上扯下厚重的毛氈，就着山岩上的釘子就忙活起來。

等拾掇出勉強他們四人擠着過夜的帳子，哈妮已将牛羊安頓在帳外，那些牛羊身上的熱度漸漸将冷風擋在外圍，帳内有一股牲畜的氣味，此刻竟讓人莫名覺得安心。

哈妮将酒袋丢了一個過來，這酒燕北堂不久前才喝過，一口下去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燙得點火，的确很好地驅趕了寒意。

他們今日将在這狹小的帳裡将就着睡一夜，明日就到山裡的草場去，那之後哈妮兩母女便不再與他和鄭南槐同行了。

哈妮有些不舍，“不知道你們回來時我們會不會再碰面？”

燕北堂将鄭南槐冰冷的手指握在掌心，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他們會回來嗎？

他從沒去過北疆，也從未見過三浮聖手，不知道這人願不願意能不能夠将鄭南槐救回來？如果不願意不能夠呢？燕北堂可能沒有力氣再将鄭南槐背回平霁門了，他也沒有勇氣再帶着鄭南槐的屍首踽踽獨行了。

“興許會，興許不會吧。”燕北堂道。

他給了個如同廢話一般的答案，哈妮嗯了一聲，又說：“明日我們便要分開了，你穿過這裡的雪山時記得小心山裡的蒼狼，這個時節狼群都餓得眼睛發綠，一旦遇上很難脫身。”

燕北堂點點頭，等與這母女兩人分别後，他就得調動靈力讓身體恢複到巅峰的狀态，那樣在躲避突發情況時也應對自如些。

酒袋裡的酒又冷又烈，灼燒着他的肺腑，燃起蔓延至五髒六腑的痛楚，甯州的風雪似乎進一步摧殘了這副油盡燈枯的軀殼，這幾日他總覺得自己的生機活力流逝得很快。

懷裡裹着層層衣物的鄭南槐冷得像一團死物，夜裡燕北堂屢次驚醒，忙忙将人摟緊去探脈搏心跳，等他的體溫将鄭南槐冰冷的脖頸捂熱時才堪堪探到微弱的證明鄭南槐還活着的證據。

等略微放下心來，燕北堂便會聽到近在咫尺的寒風呼号，帳子又小又擠，一旦太大動作就會讓寒風漏進來，哈妮母女兩明日還要趕一大群牛羊，燕北堂便會望着黑乎乎的四周發愣，寒風的呼嘯聲一陣重複一陣，他會無意識地閉上眼睡去，等待着下一次驚醒的來臨。

隻有他一個人的冬夜太漫長了，長得讓人心生絕望。

第二日哈妮醒來時，帳子裡已不見那老人和病人的身影，她和母親腳邊放了一塊成色極潤的玉佩，上頭的字被某種利器損毀已看不出來，旁邊還躺着剩了一半的酒袋。

“母親……他們走了。”

直到這時，哈妮才意識到她們甚至不知道那兩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