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江倚梅電話時,齊夏然剛落地都靈,連酒店門都沒進,站在門口時她的國際長途就打來了。
齊夏然一看見來電顯示,撸了把淩亂的頭發,接起電話叫人,“喂媽……”
他尚未來得及寒暄些什麼,電話那頭江倚梅說的話就讓他表情僵住。
江倚梅說老家的那棵桂花樹今年沒開花,找人看說是樹裡蛀空了必須要砍掉,所以她和丁晨決定砍掉那棵樹。
然那棵樹陪伴齊夏然多年,他一直視它為所有物,老媽說理應知會齊夏然一聲。
“……”
齊夏然握着行李箱拖杆的手握緊,沉默不再答話。
江倚梅知他心裡難受便說:“你已經三年沒回國了,回來看看吧齊夏然。”
“……”
齊夏然心裡不是滋味,還沉浸于桂花樹死去的話語裡,它承載齊夏然所有回憶,它的死去帶着回憶一起離開覆水難收。
尤其是關于那棵桂花樹和兩個窗口的回憶,腦中浮現那雙塵灰般靜寂的眼睛,齊夏然道:
“媽,我這邊有些忙,回來需要點時間。”
電流傳導母親的聲音過來,齊夏然都能想到她此刻臉上的笑容,她說:
“我等你回來。”
挂掉電話後,齊夏然走進酒店房間,開門正對着窗口,外邊正好有一棵樹,那瞬間他回去了從前。
高考後,炎炎夏日。
齊夏然躺在床上悶出一身汗,桂花樹正好遮住一半的太陽,光影婆娑,光斑落到窗口。
這樣的天氣是有史以來最熱,那天正好停電,他隻得脫掉衣服,留一條短褲松垮垮地挂在腰上,耳朵邊放着令人煩躁的音樂,燒得齊夏然内裡火爐正盛,幾乎整個人都點燃了。
在淺色床單上,齊夏然來回翻滾,床上褶皺仿若他内心的溝壑,一點點裂開又合攏,留下說不清道不明的痕迹。
他心裡想着某個人,忍不住呢喃:“丁硯……”
伸手拉上窗簾,它并不遮光,光斑綽約,時不時就有悶熱的風牽引他的神經。
風很不知分寸地勾搭窗簾,讓窗簾因此舞動,那些偷偷進來的光投在窗台上。
随風波勾勒,窗台上的光斑随時變化着形狀,那些形狀如齊夏然心裡的碎片,惆怅萬分。
大多都是關于丁硯,丁硯是他的青梅竹馬,就住他家隔壁,兩個人的房間窗口對着還擋着一棵并不是龐然大物的桂花樹。
齊夏然呈大字展開,試圖散熱,可那溫度太高,沒過多久他隻能躺到地上,貼着冰冷的地磚,感受它從頭頂到足跟挨個沁入在身體裡下場急雨。
“什麼時候能下雨啊?這個天氣太惡心了……”
停電豔陽天,躺在堅硬的地磚上,齊夏然又嫌棄地上髒,為了散熱他捂住眼不去想别的。
真希望大雨就此将他淋濕,驅趕夏日。
體溫把地磚捂熱的那一刻,房間的門從外打開,一道光從天井裡洩進來,兀然伴随那道身影出現在房門口。
回憶和光一樣發白,紗窗簾無法阻擋,于是成股湧進齊夏然的腦海。
-
在都靈的第二天,或許是齊夏然看見了似曾相識的景象睡夢不甯,很早便醒過來。
都靈位于意大利北部,齊夏然在這裡待了近一年,不久前研究生畢業回了一趟倫敦,領了證書才回來。
都靈夏天并不熱,可以稱得上涼爽,冬季還能看見皚皚白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如玉帶般環繞在城市西北天際線處。
走在都靈街上,入目大多都是洛可可巴洛克風的建築。
異國他鄉難免讓他回憶起養育自己的那片土地。
他忍不住桂花樹死期将至,心又揪了起來。
齊夏然記得它的枝桠,綠葉,還有那還沒小米大的花朵,陽光和雨水會穿過那些縫隙,鑽進泥土裡,再把養分贈送給桂花樹,它天生地長那麼多年,最後也死在了那裡。
他突然感受到胸口沉悶,那些泥土填進齊夏然胸口,擠得心髒毫無居所,流落在外。
它越跳動,他越無助。
那雙灰色的眼睛依然看着齊夏然,讓齊夏然無處躲避。
他必須回去。齊夏然想。
為了回去他連着熬了一個周的夜将工作處理完,料想此次回國時間絕對短不了,拍攝的任務也被他推後到第二年,走之前一直合作的攝影師丹尼爾還擁抱他。
丹尼爾熱淚盈眶仿佛齊夏然不會回來一樣,“齊,你一定要回來。”
齊夏然被丹尼爾身上的塵土味弄得不舒服,想要結束這個擁抱,“好了丹尼爾,我會回來的,飯碗我還是要的。”
丹尼爾依然依依不舍,強壯的軀體緊緊抱着齊夏然:
“齊!沒有你了我可怎麼辦啊!”
齊夏然無奈,拖着行李箱走的那天丹尼爾正好沒有拍攝工作,在機場跟他揮淚作别,連爾康手都做作地蹦出來了。
他頂着一身雞皮疙瘩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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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是個小村子,泥土小路很坑窪,即使坐在轎車裡都覺得颠簸,快要飛起來。
過完泥土小路就是水泥路,路途瞬間平坦,視野都開闊不少,能看見很多房子,大多是農村自建小洋房。
有的散如滿天星,點綴在田野間,有的聚集在一起,阡陌相通。
其中有兩戶人家,挨得很近,中間隻隔了一棵桂花樹。
右手邊就是齊夏然家,左手邊是丁硯家。
還沒開到家門口,齊夏然便遙遙看見老媽和丁晨,她們在家門口眺望着,一直到看見齊夏然的車才喜笑顔開。
齊夏然的車停下,熱浪噴湧而來。
先迎上來的是丁晨,她四十多歲,很高,白且瘦能看出曾經也是個大美女,但是她臉上皺紋比齊夏然上次見她時深了不少,淚痕也重了,似乎她無時不刻在流淚。
她見齊夏然就笑着說:“沒想到你回來的這麼快,丁硯這幾天正好在家,咱們今晚還可以一起吃飯。”
久違聽到丁硯的名字時,齊夏然恍惚了,甚至險些站不穩,握緊手憋足一口氣才撐住沒在老媽和丁阿姨面前失态。
他繞到後備箱把行李拿出來才擠出一抹笑。
“行啊丁阿姨,晚上一起吃飯啊。”
下午的日頭很盛,就站在院子裡那幾分鐘齊夏然就出了許多汗。
江倚梅拍齊夏然叫他去洗澡,說房間裡的空調已經給他開好了,她趕齊夏然上去,齊夏然笑着跑掉,但心底隐約還是難受。
樓梯有一塊地方被天井透進來的光照耀着,齊夏然小心翼翼躲過去,想着那從來不躲避這道光的人,心哽了一下。
不知他怎樣?
故人是否容顔依舊?
推開門先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冷氣,像那年地磚的溫度,牢牢抓着齊夏然的身體。
上大學以後齊夏然很少回家,但是房間布置依然沒變,連灰塵都沒有,母親有固定的時間去打掃。
她讓齊夏然的房間保持原樣。
洗完澡後他躺在床上,紗窗簾透着洗衣液的芬芳,聞着昏昏欲睡,舟車勞頓三天,齊夏然早已陷入疲倦,聞着洗衣液的味道徹底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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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硯逆着光裹挾着外面的熱氣就走進來。躺在地上齊夏然聽他的腳步聲,怒氣沖沖。
丁硯頭發長長不少,劉海幾乎蓋住他的眼睫,顯得他陰郁沉悶。
冷着臉進來的丁硯見齊夏然躺在地上仰望他時,腳步不由一頓,沙啞的聲音随即響在耳邊,徹底蓋過書桌上音響放出的音樂。
齊夏然聽到丁硯說:“你沒來找我。”
齊夏然裝傻充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