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上宮裡此刻已經杳無人迹,到處都是一片寂靜幽暗。
張俊人眼中幻覺越來越厲害,聽到遠處傳來的轟鳴聲時,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他倒在令狐荀懷中,隻看到自己的軀體上燃起的熊熊烈火,将皮膚燒得開始攣縮。
這樣的疼痛使得他緊咬牙關,渾身打顫。
“任務失敗了。”他盡量克制着聲音說,“你把我放下罷。”
令狐荀沒有說話,一陣獵獵風聲過後,他落在羅上宮富麗堂皇的屋頂。
此刻圓月高懸,照得兩人影子輪廓分明,卻連在一處。
風聲呼嘯,一群人跟着落下,将他二人團團圍住。
三名影衛與青姑緊緊護在兩人身側,手執法器對着衆仙修們。
琉璃瓦頂之上,一面是人牆,一面是峭壁。往後看去,離懸崖不過數步之遙,孤崖百丈,深不見底,腳下隻有無邊黑暗。
樓西月又驚又怒:“師弟!方才你同我怎麼說的?先師遺體未冷,遺訓仍在,眼下當以大局為重,你怎麼還冥頑不靈,非要與這魔頭攪在一起?”
“他不是魔頭,他是公玉玄。”
令狐荀攬住公玉玄一條胳膊,不卑不亢道:“大師兄,我說了,若由我繼承師父之位,定然會為少陽派與修真界着想不假。但不代表,就要與魔修為敵。”
“細算來,公玉玄也是我在仙門的師兄。他哪怕離開青城派,不得已加入雙極教,也從未害過我半分,甚至屢次救我。更從未有意與仙門作對,除非仙修有意挑事在先!于情于理,我怎能對他恩将仇報?我若真這樣做了,這與畜生何異?這樣的人成為掌門仙尊,又真的能帶領弟子們參修悟道嗎?”
“這些年來仙門魔教,不過是在做同樣的事,為何偏偏隻有他被打為魔頭?黨同伐異,那我們又與我們所不齒的廟堂奸佞之流有什麼區别?虧得我們還自诩有仙根!”
令狐荀還在那慷慨陳詞,期間張俊人突然得了片刻的清醒。
渾身的火不再,皺縮焦臭的皮膚也恢複正常,他渾渾噩噩間還記得從懷中取出十世鏡,上次一摔居然隻是屏幕裂了。難怪世界都亂成這樣了,還沒崩塌。
“九節狼,你給我出來!”
現在劇情已經如一匹脫缰的野馬,根本拉不回來。
本來應該與他發生最後決戰的男主,公開倒戈到他這一頭,所謂的最終決戰基本已無可能。
主線劇情嚴重偏離,意味着再拿一塊免死金牌也沒戲。
張俊人顧不得旁邊驚異古怪的眼神,一把拉住九節狼耳朵:“如果我現在關機,是不是咱們大家都一了百了?!”
“等等!别亂來!”九節狼疼得龇牙咧嘴,還不忘爬到他肩頭悄聲道,“你要不……試試再偷襲一下令狐荀?萬一他這回對你死心了呢?這不就峰回路轉?皆大歡喜?”
張俊人看着它,它看着張俊人。
這時仿佛有意迎合九節狼這句話,令狐荀居然将他松開,回護在自己身後,示意身旁影衛幫忙接住。
而他自己則仍與那些仙修們争論不休。
有人還在那與令狐荀一來一回,氣急敗壞地大吼着:“……那魔教的隕日塔整個都被東幽使的大陣吞噬,不論仙魔全部覆滅,此等天誅地滅的罪行除了這魔頭還有誰能指使出來?不将他碎屍萬段,又如何對得起這些死去的英魂?!”
“我并未說他沒有錯!”令狐荀冷靜道,“我隻是想說,不應直接這樣簡單粗暴,情緒上頭就将其就地正法。身為仙門中人,更當賞罰分明,他有功論功,有錯記錯,功過相抵後,再論其罪才能令天下信服。”
“你、你這分明就是有私心!”
“宿靈死了?”一派吵鬧聲中,張俊人木然擡頭看向周遭。
影衛甲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道:“是,東幽使以身祭了血祭陣,所有塔内塔外但凡被血池中的血碰觸到的人等,全都沒命了。長雲哥也負傷陷在裡頭了……不過他本就不想活了,東幽使心太狠,竟把亦奇也下了傀儡蠱祭陣,偏生又叫長雲找到了……”
影衛甲一反常态,此時格外絮絮叨叨,又說起好些個耳熟的姓名。
殺手一貫冷血,但一旁另外兩名影衛早已隐忍不住,哽着喉嚨繃緊嘴唇,無聲淌下兩行淚來。
青姑卻一滴眼淚也沒流,隻罵道:“哭什麼哭?魔尊還在這,人還沒死光,給自己哭墳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我們不死,雙極教就不會滅!”
“我行新道,不破不立。”她轉頭看向魔尊,眼中水光打着轉,“是不是,尊上?”
九節狼耳朵尖,聽到這些後激動地抖了抖,對張俊人道:“聽見了嗎?《反派boss的自我修養》中第九條你也做得差不多了!眼下再把這這四個馬仔的人頭送出去,你的協議完成進度就達到了90%!就差主線小任務最後一戰裡,再多講點廢話,多放點水……”
張俊人已經再也聽不進去了。
他一把捂住九節狼的嘴巴,輕聲道:“變回去吧,我不需要你了。”
什麼馬仔,什麼送人頭,什麼人間正道,什麼天生壞種。
不過是一些毫無意義、浮于表面的設定,細究起來就是個屁。全特麼的是别人的規則。
他就是這兩輩子聽了太多這種類似PUA的蠢話,才會讓自己心甘情願被困在這些牢籠之中。
可是呢,翻過一座山還有另一座更高的等着他。
就像拼夕夕永遠無限接近99.99%卻總是沒辦法達成的砍一刀任務,到頭來,不過鏡花水月,徒勞一場空。
那……什麼才是真的呢?
他看到即便哭成狗也沒離開或倒下的影衛們,一臉希冀地看着自己,等待着他發話,好振奮人心的青姑,仍然站在他身前,把最脆弱不設防的後背暴露在自己面前的令狐荀。
他亦看到了遠處曾經隕日塔的位置上方,不斷飄散的滾滾黑煙。
他這輩子,并不孤獨。
這才是真的。
他曾為了自己活着,做了太多太多太多無謂的、違心的努力。
這一回,走到最後了,他也想為别人活着,真心地努力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