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聽阿姊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就算你這般做小伏低,我也不會動搖,你找回來月黎固然是好,但殺不了仇人,多說無益。”
星晖仙君道:“是我的錯。”
月黎一愣。
他從未聽過星晖仙君這般溫和耐心的語調。
阿姊又冷笑:“總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聽也聽膩了,你來找我做什麼?總不會是想再看看我這張臉,再回味一下與那女妖的苟且之事罷?”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沉默。
庭院深深,被白雪覆蓋,其實什麼景緻都看不出來了,滿目的白隻讓人覺得又冷又疏遠。
“阿姮,你話可以說得稍微不那麼刺人嗎?”星晖仙君輕歎口氣,“我……我知道你不快樂,這些年我想盡辦法,也未能讓你擺脫這等郁郁寡歡。可……”
“可什麼?若那日從金氏陂回來的是我大哥,我自然會又開心又快樂。可惜,你這個狼心狗肺之人卻沒辦法替他去死!”
從月黎的視角望去,隻能看到兩人背影。一青一白。
星晖仙君一襲白衣,稍落後于月姮,他的手緩緩伸出,停在半空,似乎想去搭她的肩,卻又無聲收了回來。
“阿姮,我如今,也隻剩你了。”
這句話讓月姮削薄的肩背微微一顫。
星晖仙君垂眸,看着被月光投在雪面上的影子,自傷地一笑:“我一生無父無母,好不容易有了妻子,有了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自問無愧于天地,如今卻落的這般下場。有時,我也不懂這天地造化到底為何物?”
“但是阿姮,也沒關系,我累了,也不想搞懂了。”
他輕聲說:“我隻想睡過去,再不複醒。”
“你什麼意思?”月姮忽的轉身,情緒激烈地面向他,摸索着抓住他的衣袖,“你要抛棄我?!”
“不,不是這樣的。”星晖仙君笑得有些傷感,望着自己眼盲的妻子,“我隻是……我中了一種毒,每發作一次便會嚴重一分,大約過個三五次,這副身體就撐不住了。”
月姮的臉色變了:“什麼毒?”
“你不必知曉。隻是這毒特性古怪,修為越高,傷害越大。不過你放心,我會盡快掐算好時機,确定月卓與疃疃的仇都報了再離開。這是你的執念,亦是我的。”
月姮卻似充耳不聞,隻一個勁地念叨:“你中毒了……中毒了……”
邊念邊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往半空茫然伸去。
好半天,都沒能摸到他的臉。
直到他伸出手,帶着她的手腕,輕輕放到自己臉頰上。
“阿姮,我們吵了一輩子,最後的時日,能不能對彼此好一點?”
月姮冰涼的手指,細細撫過他臉上的每一次肌膚。太久沒有碰觸眼前之人,這觸感讓她又陌生又熟悉。忽然間,她摸到了他眼角細細的,如同魚尾般的皺紋。
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當他們還隻是一對意氣風發、一同闖蕩天下的師兄妹,那種幹淨無垢的純粹感情。
那時,她的願望豪情萬丈,還是當天下第一的女仙修。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呢?
少女春心萌動。
大約也是因為不平。
她哥哥是少陽派數一數二的弟子,與浥塵并稱少陽雙璧。她自懂事起便與他們在一處,理所當然把他看作青梅竹馬。她是被哥哥寵壞了的天之驕女,她有屬于小女兒的羞怯與矜持,但對于浥塵,她從來都是當成自己的所有物。
誰能想到,自己的青梅竹馬,還會被一個連人都稱不上的、懵懂又無知的女妖給搶走。
更可恨的是,那女妖頂着的居然是自己的臉!
此事任誰也無法接受,自然也成了她心中的魔障。她哪裡肯咽得下那口氣?這與她來說,形同侮辱!
後來,月姮的執念在各種陰差陽錯之下終于得到滿足。
世人眼中最完美優秀的星晖仙君與她成了親,也給了她鄭重承諾,會好好守護她與女兒一輩子。不做他想。
快樂嗎?
或許是有過一段時日自欺欺人的快樂的。
但快樂正如天邊焰火,驟然升空,總有墜落之時。
是他惹的禍。
她恨恨地想。
都怪他!
那日得知疃疃死訊,一切用來催眠自己過得幸福的美夢終于破碎。
半夜裡,她拔出自己塵封已久的佩劍,直直擱到枕邊人頸邊。一心想與他同歸于盡。
連他亦做好準備,閉上雙眼,引頸就戮。
手抖了許久,她卻還是未能下得了狠心。
她将劍扔了,捂着臉,自是哭得一塌糊塗,聲嘶力竭地喊道:“若是哥哥還在,又怎能容你這般欺辱我!!”
他的擁抱很冷,很涼,脊背在顫抖,她聽見他兀自壓抑的哽咽聲:“阿姮,是我錯了。”
一步錯,步步錯。
錯上加錯。
最終無可挽回。
如今的月姮面容安靜,卻沒了先前因怨恨而扭曲的猙獰。她灰色的瞳孔裡,映襯着眼前的男子,暗淡闌珊,帶着細碎的倒影。
兩人便在那回廊之中,久久互相凝望。或者說,是星晖仙君在單方面地注視。
片刻後,月姮忽平靜道:“你去解毒罷,我不要做獨自留到最後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