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宿靈走後,令狐荀拿眼觑張俊人,偏着頭,一副毫不避諱的探究模樣。
“做什麼?”張俊人邊往懷中收絲線邊問。
“你太輕信于人了。”令狐荀眸色沉沉,側倚着蒼柏而立,“他若此刻想要害你,你現在就沒命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張俊人若無其事道,“你也說了,是假若。我現在難道不是好好站在這裡?這孩子把我放在萬事前頭,我不能寒了他的心。”
“孩子?”他冷笑一聲,不做置評,“你倒重情義。”
在張俊人看不見的角度,令狐荀眼神轉冷,淡漠看向前方:“先走罷。”
“去哪?”
“往北再走走,天黑之前,我們得找個地方歇息。”
冷調天,千裡黃。
一入北境,天色無端就蒙上了一層陰影,再無南邊的通透。
所謂散滿陰風裡,天涯不可收。[1]
冷風灌過二人寬大袖筒,将衣袂吹得獵獵作響。凍得人不由攏起袖子,戰戰兢兢。
在蒼林中走了一陣,令狐荀幹脆停下來,抱胸看着被他甩在很遠處,幾乎變成一個黑點的公玉玄。
此人看來真氣暫時沒有恢複的迹象,腳步虛浮,體力不支,在這山間野道裡走得深一腳前一腳,十分勉強。他身旁跟着的九節狼看起來狀态都比他好。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他才氣喘如牛,走到自己身邊:“呼……怎的還不見個人家?”
密東寺中,曾幾何時,二人也曾一道爬過山,那時假扮成張初景的公玉玄也是好一陣抱怨。隻是當時他還道這人是在僞裝,沒成想居然是真的。
令狐荀低眸想,這人倒也是奇怪,明明修為已精進至深不可測,體力卻總也跟不上,倒與他那個病秧子的前教主如出一轍。不知是練哪樣邪功的後遺症。
可笑的是,這樣的人還在一本正經地勸自己不要練邪功。
張俊人擦汗擦到一半,旁邊的人突然無聲走過來,在他面前背對着他蹲下。他脊梁筆直,肩背開闊,哪怕單膝跪地時,也能看出傲骨,渾然一副甯折不彎的樣子。
“上來。”
張俊人早就累得不行,也不廢話,從善如流用兩條胳膊圍攀住他脖頸。卻感覺身下的人微微一僵。
“别摟我那麼緊。”令狐荀低聲道,“頸側不舒服。”
張俊人立刻松了胳膊,令狐荀單臂在他身後輕輕一托,便将他穩穩背起,腳下步履如風。
“謝了啊,我這老胳膊老腿實在是難馴,哎,人還是不能勉強自己。”少頃,張俊人悠哉悠哉的聲音自耳後傳來。
他披在身後長發被疾風吹着,偶爾打在令狐荀臉頰上,脖頸上,又柔又癢。
令狐荀努力克制着這些細微之處的不自在,随意嗯了一聲。
張俊人似是緩過來了,這時又有精神左顧右盼。隻可惜這山林之中沒什麼好看的,唯有胯-下這匹駿……俊男矯健無比,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這腿腳功夫可以啊,力大無窮,是天生還是後天練的?”
“我有名字,再不濟,叫聲兄台也算客氣?”
“行,兄台,這位兄台。”
令狐荀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告訴你也無妨,我沒什麼天資,所有所得,皆靠自己苦練而來。”
“那這功夫……”
“守無緻虛功。青城派的基本功法。”令狐荀氣很勻,除了面上微微發汗,幾乎看不出異常,“三句要訣,第一句‘守中緻和’,第二句‘了一化萬’,第三句‘萬化歸一,一歸虛無’。”
“就這?”
“嗯,據說還有一句訣中訣,但已久而不傳,現在無人知曉。”
張俊人默念一遍那三句口訣,遲疑道:“未見有驚奇之處啊?念完了身體也沒有任何感應或變化。”
“是,青城派以劍術見長,這基本的拳腳功法無人在意,就因為很難參透。派中弟子學得都稀松平常,大多沒有耐心修習超過月餘,不過用來打底。”
“那你為何跟别人不一樣?”
令狐荀沉默一陣,才緩緩道:“因為我笨。”
“啊,看你不像個傻子啊?”
令狐荀搖頭:“不是這種笨,而是沒有悟性,朽木不可雕。空有拿仙草養來的純淨靈根,不得入門要領。那時的師父不喜歡我,不肯傳授與我任何高深功夫,隻讓我這一套衆人皆知的守無緻虛功。他說,我能将這一套學成,已是天下萬中取一的高手。”
張俊人默然點頭,不一陣又道:“隻有這三句要訣,那你是如何學的?”
“你可知格物緻知?”
“知道,緻知在格物嘛,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奇怪,我怎麼知道這些?”
令狐荀道:“這三句要訣,我格了四年。”
“狠人。”張俊人朝他身前比了個大拇指。
令狐荀笑了笑:“你若下一刻也将裸身凍斃于風雪中,成為衆人笑柄,你也能領悟點什麼。”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張俊人卻嚴肅道:“不,這不一樣,這是你應得的。”
令狐荀怔了怔,不再說話。
風聲穿過樹林,呼嘯尖銳,不知從何時起,松針柏葉已覆上一層薄薄白霜。那風似小刀,帶着鋒利的刃迎面刮來。
張俊人不由低頭,将腦袋埋在前面的人頸間,鼻尖似蜻蜓點水,輕輕撞上他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