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在杯中,月在杯中。
萬裡清光不可思,添愁益恨繞天涯。[1]
他虛虛捧杯,敬一下天上的月,兀自将涼酒一口悶。
嘶。酒不好喝,苦,沖,辛辣,還有些酸。他砸了咂舌,一抹嘴巴,也不知在跟誰喑啞一聲:“走了。”
——才邁出一步,複又退回來。
回首處,宿靈趴在桌上,兀自枕着兩條胳膊睡得正沉。
張俊人擡頭四顧,這會子衆人狂歡的狂歡,團圓的團圓,竟一時找不到人來安置他。
隻好歎口氣,親自彎腰将他一把攬起,抱在懷中,随手拿起被落在桌上的兔子燈,往羅上宮去了。
……
誰曾想路行至一半,頭頂上突然蹿上一道煙花。那火球不斷上升,于半空爆開,一瞬間金光燦燦,灑滿天際。
他不由停下腳步,伫足欣賞。
此景甚是壯麗。張俊人思忖,可能是宿靈精心準備的一道節目,便抽出一隻手來,輕輕推他:“醒醒,這煙花錯過了多可惜。”
卻見宿靈将臉側過來,雙眼緊閉,眉頭蹙得厲害:“阿娘,别趕我走……求你,求你了!”
聲音又急又快,帶着一絲哽咽。
回房後,張俊人将他放到床榻上,順手将被子扯過來,替他蓋上。
少年仿佛一隻貓兒般,似乎仍眷戀他身上的溫度,往他手邊蹭了蹭,眉眼濃烈妖冶,頸間粉紅一片。
“教主……教主!公玉玄……”
張俊人一怔,本想抽開的手反倒因此猶豫了一瞬:“你叫我什麼?”
宿靈沒有答話,整個人蜷縮在他手畔依偎着,眉頭似是漸漸松開,呼吸也跟着平穩下來。
夢裡膽大是一回事,夢醒時分又是另外一回事。
等宿靈睜開發沉的眼皮時,已是翌日清早。
晨光熹微,透過窗棱打進來,連空中飛舞的細塵都分明可見。
他後知後覺感覺到手裡握着個柔軟物事,收回視線,卻是一隻白玉似的手。指骨分明,手指修長,食中二指上瘢痕淤積,星星點點,仿佛白瓷上不期然的裂痕。
宿靈睜大眼睛,倒抽一口氣,往後猛退了下身體才倉皇坐起。
此時此刻,倚靠在床柱旁,閉目的黑衣男子俊美無俦,一條腿屈膝擱在床架上,也在小憩。高挺的鼻梁似山巒一般,于陰影中抵着薄薄紗帳,看不分明。
他沒戴面罩。
聽到動靜,那雙細長的丹鳳眼緩緩張開,朝宿靈看來:“……醒了?”
周身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桂花香氣。
“壓着本座的手一直不放,抽開就哭,東幽使,你可比小孩還難伺候啊。”公玉玄似笑非笑,啧了一聲,聲音帶着一股懶洋洋的倦意。
宿靈心下惴惴,自不敢多看,雙腿一并跪到床榻上,連忙對着公玉玄行禮:“教主,是屬下酒後失态了,還請教主責罰!”
這禮儀但凡換個正常點的地方,都不至于顯得如此古怪。
張俊人活動了一下自己發麻的手腕,從床榻上起身,又轉了圈脖子:“行了,今日橫豎也無事,你好好歇着罷!”
說着也不等宿靈回答,從枕邊撿起面罩戴上,朝他揮了揮手,從容離開。
徒留宿靈一人失魂落魄地倒在床上,視線落處,挑在床邊的,是一盞熄滅已久的兔子燈。
……
同樣的月夜,青城山上,老君閣裡,滿門宴飲,座無虛席。
樂湛長老坐在首桌,聽得掌門滔滔不絕,卻心中不甯,如坐針氈。趁着出去更衣時,一把拉住經過的葉田田,将她帶到暗處悄聲詢問:“你那令狐師兄跑哪裡去了?”
“弟子不知啊,他并未與我提起。”葉田田茫然搖頭。
樂湛長老面色陰晴不定,忍了又忍才道:“是不是私自下山去找那個胞妹了?”
葉田田不語,但表情已經出賣了她。
樂湛長老長歎一聲,有些恨鐵不成鋼。
“你既知曉,為何不阻攔他?真當青城派是集市大街,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那胞妹身份低賤,先前看在救命的份上,我等已是格外破例。如今,人倒是好了,但規矩真是越發不成樣子!不知道近日裡好些個弟子都緊盯着他,天天往須臾老兒那裡告狀?”
豈料葉田田咬着嘴唇,哭喪着臉道:“長老還怪我!令狐師兄可把我害苦了!弟子哪裡知道他那親妹幹得竟是那種行當,得的是那種病!若早知道,我怎會自願幫忙!一天淨手百八十遍也不夠糟心的!”
“長老們愛罰他就罰他,我才不管!”
她跺了跺腳,也不再聽樂湛長老回應,轉身就跑了。
樂湛長老被她這麼一通鬧,沒了脾氣,無奈搖搖頭,也跟着回到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