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風滿樓,好在,比那風先到的,是連續三天的中秋休沐。
月圓之夜當晚,派中裝點一新,火紅燈籠從門口一路挂到羅上宮,張燈結彩,好不喜慶。近日來教中都忙着給教主述職,是以這佳節團圓日未來得及大操大辦。
畢竟是新教主上任頭一遭,張俊人提前找卻山撥了點款,交給宿靈操辦,權當給大家讨個好彩頭。
心細如宿靈,在殒日塔外圈了塊地,又紮好數座大帳篷,教衆們圍坐起來。趁着篝火燒起,架上全羊開烤之際,拿銀錢靈石招呼了數十位教衆表演點平時沒機會展露的才藝絕活。
一時間,說書的,扔火把的,敲大鼓的,唱大戲的,輪番上場,草地裡歡笑聲陣陣,好不熱鬧。
林樾更是手巧,拿竹篾與宣紙紮了好些兔子燈,見到女眷或者小少年,便招呼過來,笑盈盈地順手遞過去一隻。
有兩位妙齡女子上前,各取一隻,結伴走到張俊人帳前這桌,徑自坐下。
一位就是先前與西冥使勾結,如今遭到冷遇的聖女神秀,而另一位則是被西冥使抓來充當祭品的平民少女剪春。
聖女在這兒也就罷了,她本就是魔教中人,不能随便放走。被張俊人告誡一番後,服下焚心蠱從夜魔囚裡出來,如今隻剩下些許象征作用,兼任大祭司當吉祥物。
但那祭品少女居然也不走,不免叫人有些奇怪。
她自己給出的理由是,家裡窮,吃不飽飯,回去也要挨罵幹活受氣,還可能随時被嫁給不認識的人,甯願投靠雙極教。哪怕隻能做個小丫鬟也好。
這等福氣,張俊人是斷不敢消受的。他身上秘密這許多,哪敢輕易命人貼身服侍?
宿靈也就罷了,本來就跟着他,其他人……哪怕小姑娘長得再好看,不行不行,況且再好看能有他自己好看?天天看着自己這張臉,張俊人覺得,已經漸漸失去那種世俗的欲望。
于是打發她聽宿靈吩咐,張俊人也懷揣着點小心思。說不定這樣一來二去,那小子能從彎變直?有個媳婦拴着,未來也能對雙極教更死心塌地?
二女頗有姝色,衣裳一紅一白,身形一高一低,正将頭湊在一起說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邊挑着的燈盞随風晃動,昏黃光暈投射在帳篷上,似流光飛舞。
這一幕引來不少目光,或不懷好意,或欣賞豔羨。
張俊人的心思卻不在這裡。
放任她倆在身邊,不過是擔心這雙極教無異于男子監獄大本營,怕有人騷擾生事,還是多看顧着些為好。
這桌由三使并二女陪着教主。北澤使與南光使都人至中年,紅光滿面。他左手側的宿靈卻還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跟着一比,倒像差了一輩。
數人圍坐在一起,不倫不類。還好大家目标一緻,都是為了伺候好張俊人,與他喝酒布菜,閑聊誇贊,氣氛也算融洽。
宿靈新官上任,明顯還很受教主青睐,同樣受到兩個老狐狸吹捧。加之少年還惦記張俊人酒力不好這事,搶着替他擋酒。結果幾輪下來,教主不能喝的酒,全進了他的肚裡,令張俊人哭笑不得。
見宿靈臉色酡紅,雙眼迷離,幾乎要伏案而睡,張俊人笑道:“今日團圓佳節,時候不早了,你們都是拖家帶口的人,别在本座這兒杵着了,快各自回去哄媳婦罷!”
二使哈哈大笑着告退。
他又看向二女:“夜已深,你倆也回吧?長雲呢,長雲!”
神秀冷冷道:“他方才同亦奇出去了。”
張俊人擰了擰眉心,沖她擺手:“也罷,我記得聖女是有些修為底子的吧?還勞煩你順路護送剪春回去。”
神秀本就不喜公玉玄,剪春更是對曾提人頭的教主大人有些畏懼,也不多說,當即相攜而去。
這桌蓦然就空了。殘羹冷炙,襯着不遠處歡聲笑語,倒顯得分外冷清。
張俊人将視線從人事不省的宿靈身上移開,自顧自斟滿了一杯酒,慢慢啜着。
此刻月色中天。
桌上的擺瓶桂花香氣濃郁,那熱鬧逐漸沒有先前響亮了。喝彩聲被婉轉的絲竹管弦聲取代,他思緒不免又飄到遠方,跟走馬燈似的轉。
一會兒是阿祥明快的笑容,對着眼前男子大喊:“萬湖白,有門派願意收留我了!”
一會兒是笑卉夫人屈膝坐在石床上,望着鬼風邪主,輕輕歎氣:“好阿寶,我信天下,總有懂你信你之人。”
同樣的月如銀盤,曾落在玉山之上,照着一株菩提樹,樹下是念着阿利的阿川在挂一條腰帶。
最終,那紛亂的思緒卻停留在一個最平平無奇的畫面。
是關于自己前世的。
去年中秋,為公司運營活動加班到深夜,一個人精疲力盡回到家中時,忘了拉上的窗簾,和落了一地闆的月光。
他在那片月光裡獨自坐了許久,惶惶如喪家之犬,不可終日。
所謂中秋,不過如是。
張俊人自诩俗人一個,這會子也不得不承認,他想家了。
那是打從十八歲以後,他就丢失的東西。
如今來到這裡,為了心裡那麼一點不服氣,更是一直馬不停蹄四處奔波。
何以為家?以何為家?
不知不覺間,三杯薄酒已下肚。肚子裡暖洋洋的,腦袋裡醺乎乎的。
他想,這問題若是問白滿川或者令狐荀,他們肯定都能答上來的。
白兄弟此刻,想來正與寒漪舉杯對飲,相視一笑,前塵往事盡可消。
殺千刀的令狐荀,如今也有妹妹相伴,在追憶往昔話點滴吧?
張俊人搖搖頭,嗤笑一聲。随手摘了一點金桂,灑在杯裡,輕輕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