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

這就是小範大人聽海棠朵朵一五一十把這些天發生的事講完之後，唯一的回應。

當聖女将它轉達給宮中的洛侍讀，他肉眼可見的慌了。

“他就沒其他交待？你們沒聊些别的？他表情看起來是什麼樣？”洛九連聲問道，看起來坐立難安。

海棠朵朵：“……”

她覺得洛九慌一下活該，無情地回答：“沒有，沒注意。”然後轉身就走，留下背後灰白色碎裂的紅衣人影。

于是之後幾天，洛九便十分乖巧地留在宮中，哪裡都沒去。因為傷勢未愈，他甚至沒有再和海棠朵朵切磋，而是抓緊這部分時間連背五本醫書，超額完成了小範師父留的作業。還特意叮囑小璇，每日午餐加兩個豬蹄，大吃特吃，以形補形。

這副犯事之後努力彌補的樣子看得聖女哭笑不得。

除此之外，洛大人又正式開始履職侍讀工作。原因是他在小皇帝面前不小心漏出一句寶黛沒成，讓小皇帝認定範閑的《紅樓》洛九有得到私家劇透，于是每日傳洛九相陪，反反複複旁敲側擊，就想他再透點口風。

太後隻和他們座談了一次就再也不想加入了。因為話題不過是“賈府最後結局如何？”“下一章發生了什麼？”“黛玉若是沒嫁寶玉，那她嫁給了誰？”而洛九每次都敷衍了事，從不正面回答。因為他實在想不起來。

有聖女跟随，太後便也放心離開。于是海棠朵朵被迫聽洛九每天讀紅樓，覺得雖然比他讀醫書要好些，但還是讓人犯困。除了紅樓，洛九還被迫把“範閑作的”古詩三百首念了一遍又一遍，北齊小皇帝甚至知道其中那首《靜夜思》是從洛九口中第一次傳出，問洛九可還記得範詩神别的詩篇，把洛九問得頭大如鬥。

就這樣，當範閑再一次進宮來和小皇帝商議殺沈重的計劃時，便看到了身形似乎更單薄了幾分的好友跪坐在皇帝身邊，右手拿着書冊，沒有感情地朗讀《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在洛侍讀口中，寶玉襲人領警幻所訓之事領得是有氣無力，劉姥姥初見榮府富貴又得鳳姐接濟也絲毫不見歡喜。皇帝一邊喝茶一邊饒有興緻地聽着，海棠朵朵在旁邊百無聊賴地吃梨。

洛九餘光注意到範閑來了，眨眨眼，口中沒停，左手卻悄悄又往袖中縮了縮。

範閑注意到好友的小動作，冷笑一聲。

洛九：“……”藥丸！

範使臣和小皇帝商議了一番如何借上杉虎救肖恩的機會除掉沈重，計劃中提及了狼桃，提及了何道人，提及了上杉虎，唯獨沒提他九品巅峰好用無比的朋友。

于是在送範閑出宮時，洛九忍不住自己提起：“沈重行事一向準備萬全，不如到時候我——”

“你閉嘴！”

“你老實待着！”

海棠朵朵和範閑幾乎同時喝道。

兩人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眼神中找到了相似的郁氣。然後海棠朵朵别開了眼，小範大人挑了挑眉。

他們身後，洛九乖覺地閉上了嘴，總覺得如果此時再多說一句，會挨熊孩子闖禍之後的那種男女雙打。

其實他的手已經基本好了，把戰場救護之法獻給北齊之後，在宮中的日子也好過了很多，雖然明面上和以前一樣，但此時再偷溜出宮，已經不會有人為難他了。或許沈重會想找茬，但錦衣衛鎮撫使恐怕到時候自身難保，哪有餘力為難别人！

可惜，沒人理會洛大人的躍躍欲試。他隻好繼續悶在宮裡，每日給小皇帝讀書，讀得口幹舌燥。

而與此同時，範閑在宮外卻混得風生水起。他與言冰雲合作，既要殺沈重，又要在他死前問出錦衣衛與北齊走私資金的去向，于是言冰雲加入了範閑的智囊團，幫他推演行動，完善計劃。

範閑又找上杉虎結盟，要幫他救肖恩殺沈重。上杉虎問為什麼幫他，憑什麼信他，小範大人隻一句話，便取信了這位北齊大将軍：“若你在齊國能掙出一條活路，洛九回到慶國也一定可以。”

萬事俱備。

即使是身處敵國，近乎孤立無援，小範大人還是把所有能利用的力量擰成了一股互相較勁的繩：借上杉虎之力救出肖恩，又借沈重之力逼退上杉虎，借狼桃一刀斷了肖恩生機，又借何道人之口攔住了狼桃。

最終，他達到了自己的戰略目标：殺死肖恩，并問出他的秘密。

隻是肖恩的秘密太重，範閑幾乎承擔不住。

半個時辰後，洛九在小皇帝宮殿的門前，見到了面無表情大步走來的好友。

他沒說話，隻是默默領着範閑走去了禦花園中那片演武場。和狼桃一戰後，那裡林木狼藉，大肆修整了一番，現下空曠無人，一片寂靜。兩個人并肩而行，如同在自家後花園一般閑庭信步。宮中侍女侍衛們習慣了聖女和洛侍讀到處亂逛，即使現在聖女不在，也無人阻攔。

“怎麼了？”終于走到演武場中央，洛九望着範閑問道。他怎麼會看不出，好友平靜面容之下的失魂落魄？

小範大人沒說話，慢慢地坐下，又躺在了地上。他用手背遮住眼睛，擋住了天上的雲。

洛九見他這樣，便也席地而坐，陪他安靜地發呆。

沒管地上的塵土，甚至也沒看範閑，就隻是那麼坐着，把視線放在了空處。

兩人一躺一坐，很久之後，範閑才開口，啞聲說了一句：“肖恩的秘密是神廟，他在神廟門前，見到了我娘。”

一旦開口，再往下講，便容易了很多。範閑慢慢地轉述肖恩是如何笃定自己是他的孫子，因為陳萍萍是怎樣年複一年地暗示他那孩子養在澹州，怎樣定下毒計，要肖恩和自己的親孫子在不知情中自相殘殺。

他講肖恩和苦荷尋找神廟，遇到了仙女葉輕眉，他們同行了一段路，葉輕眉交給他們一本秘籍。他講葉輕眉雲遊四海，身邊多了個瞎眼的仆人，去過東夷城，見過四顧劍，後來又去了南慶，和葉流雲有過交往。不過十年，葉輕眉創下葉氏商号，富甲天下。

最後，他講葉輕眉嫁給了當時的誠王世子，如今的慶國皇帝，兩人有了一個孩子。

洛九身形一震。

他忍不住望向範閑，而範閑也放下了擋住雙眼的手臂，望向了他。

兩人都看見了彼此眼中複雜難言的神色。

是恍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