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壺滴漏,夜月微殘。
夏府西北偏院外,這所房子的主人、當今皇帝的絕對心腹、堂堂大梁懸鏡司夏首尊,倚在垂花門外的老槐樹樹幹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院門,耳旁回蕩着從内裡飄出來的琴聲,竟然不敢擡手去敲門,有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
八年了,她進他的府已經整整八年了。
一開始,他以為帶她回來,給到她安逸舒适的生活,以為這就是她想要的。
沒想到她并不安于或者說在乎眼前的安逸,反而拖着病體忙碌,忙着四下聯絡,忙着見人,才明白,原來,她所求不是安逸,而隻是方便。
她也并沒有刻意隐瞞他,也知道難以隐瞞他,反而坦然以示之,等着他問她。
可是,自己不敢問,她也就沒有主動說。
猜想她心中對這個世界應該存有怨恨,以為憑自己的真誠關懷能夠捂熱、寬慰她的心,從而讓她能認清現實,歸于平淡,隻要享受他給她的生活就好。
可是,她并不在乎他的付出,也就無所謂感恩,她的心是冷的,是封閉的,看似接受了他,更仿佛拒人以千裡之外。
她從來不是金絲雀,她是那隻,就算被折了翅膀仍然要想盡辦法高飛的鷹——也許,這才是草原之女的風骨。
他想明白了,她是那麼高貴、清傲的一個人,享受一切對她來說理所當然,失去一切她也能安然承受。
她本是一支世上最美麗的牡丹,卻也能把自己當做地丁花一樣、飄蕩于艱辛的世間,恬淡地艱辛地活着。
是自己低看了她、是自己表錯了情!
她應是是開文三年夏,滑國族滅被林羨帶來梁都的,同樣境遇的還有其親姊,滑國王太女玲珑公主。這是稍微費些心思,就能查到的信息。
後面費盡心機得到的資料顯示,她是兩年後進入掖幽庭的,成了宮女“林萍兒”,那麼前兩年她在哪裡?她姐姐玲珑公主又去了哪裡?這段信息被掐斷了,仿佛憑空不見了這兩年的經曆。
他試探着詢過,可是她并沒有正面回應……
初初一段時間,自己也茫然了,接她出來,對自己而言,明明是不理智的,是冒着絕大風險的,她也從來沒有要求過自己帶她走,仿佛隻是被動地接受了我的安排……可是自己就這麼做了,為她瞞天過海,甚至可以說是被砍頭的危險!
那時的自己,遇到她,好像近三十年的人生,突然被一束明亮的光照亮,那光那樣強烈,那樣絢爛,像春雷般震撼了自己的身心,自己有生以來的情感依托,突然有了方向和對象。
寒霜是師傅的寶貝女兒,我們相伴着一起長大,然後她順理成章地嫁了自己。
是不是兩人太熟了,這些年,兩人就像是親人一樣,自己對她有責任,她對自己有依賴……就是沒有新奇感、沒有驚豔感,她不會令自己着迷,不會令自己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不會讓自己為她感到心酸、心痛……
可是所有對寒霜沒有生出過的感情,自己對她都産生了!
自己憐她、迷她、戀她……面對她的恬淡和自若,自己卻是不敢宣之于口,怕唐突了她亵渎了她。
她是整個世上最聰明的女人,她一定是懂自己的心思的,可是她不回應,也不拒絕,這就是她的态度了吧……
可是,可是,就算是這樣,自己也酸楚地接受了……哪怕冒着巨大風險。
因為差使需要,因為要立威,自己往往是冷酷無情的,所用手段也堪稱毒辣,可是在外的殺伐決斷,一旦面對她時,總是化為繞指柔情。
這一輩子能夠遇見她,是自己之幸;而得她如此相待,是自己之命!
心疼她,想要為她分擔煩惱、憂愁、和風險;隻要她需要,自己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甚至哪怕、哪怕是危害到周圍的人,危害到自己的信仰,和自己為之效命的國家……隻除了、不要直接傷害到寒霜和孩子,還有對自己有着再造之恩的皇帝。
可是,她甯願自己苦着,操勞着,卻從來沒有要求過自己為她承擔什麼……她也是心疼自己的吧,所以她什麼都不說。
那就讓自己成為她的避風港吧,做默默守護着她的,那把傘。
寒霜和自己吵過,她還告誡我:“若持身不正,持心不純,則權勢富貴都是束縛,都如雲煙;俗世紛紛擾擾,隻有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寒霜哪裡知道,自從遇見璇玑以後,她就成了自己的初心,就是自己的始終了!
後來,寒霜走了,自己找過他們,不知道這個一直依附着自己的小女人,帶着我們的孩子,能去到哪裡?
可是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居然都找不到他們,才發現自己對寒霜何其不了解,她也是個有自我、有思想、并且有能力的人……
可見自己對女人,真是太不了解了。
也就算了!隻望她能帶好他們的孩子,畢竟濯兒可能是自己僅有的一條根了。
後來春兒秋兒他們開始當差,自己也囑咐他們繼續幫尋找寒霜母子,也隻是偶爾發現零星的痕迹,且傳來的消息很不妙,說濯兒可能,已經夭折……
自己心痛不已,畢竟他離開的時候,不過三歲多,他也是曾經殷殷喚着自己爹爹的……如此,她寒霜也就更沒膽氣見自己了吧。
沒有了寒霜和孩子,自己和璇玑之間的關系,能更進一步嗎?
卻并沒有!可見寒霜母子從來不是橫亘在自己和她之間的障礙……也是,這些個紛紛擾擾的塵俗關系,豈會影響到如谪仙般的她呢!
此時,冷月西斜,清淩淩地挂在天邊。
又是一個極深的夜。
她還在撫琴。
他還在院外。
許久、許久,璇玑終于停了手。
看到倚在廊柱上的四兒眼淚挂了滿臉,她輕笑道:“傻孩子,哭什麼?“
四兒噎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聽着這琴聲,就覺得,師傅太苦了,自己也很苦……
“師傅,夜深了,進去吧,就算是在廊檐下面,也是寒得很呢。“
“傻子,此時盛夏,哪裡寒呢!“
“反正、師傅的身子,就是盛夏也不得大意的,這是木士師交給我的任務。“
“你呀……好的,聽我們小四兒的……他還沒走?”
四兒移步到垂花門,就着縫隙看了一眼,對着她搖了搖頭。
他可真傻,太執着了。
他對自己的情意,自己全然知曉。
可是,怎麼辦呢?自己是不會回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