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後我徑直去了書房,屋内窗明幾淨花香萦繞,一應物品皆置于原位,一看便知不曾被人亂動過。燎爐裡還提前生好了炭火,我一進屋便立即驅散了身上的寒氣。
連日來舟車勞頓,今又入宮費盡唇舌,我在這般舒适的屋子裡待不多時便倦意襲湧,到床邊鋪開被褥寬衣躺上。
盈盈花香飄至鼻前,甚是甯神。我不禁莞爾,這花香我隻在某人蓋的被褥上熏過一次,加之元瑞所說,眼下不用想都知道是誰所為。
可她如此用心,為何在我回府這晚,連一面兒都沒露?又為何不直接告訴我她都為我做了什麼?為何我隻有從德勝和元瑞這等外人口中才能對她多一些了解?為何……
我越想越疑惑,亦越想越清醒,本來濃重的困意不知何時煙消雲散,閉合的雙眼複而睜開。片刻後,我挺身坐起,接着便是穿鞋、披衣出了屋門……
我來到卧房外透過窗隙看去,見爾晴正坐在合歡桌前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眉尖微微擰着,神色略顯凝重。
本想推門進屋一問究竟,頓了頓,又作罷,我心想:夜深了,還是不要打擾她了。
翌日起我便接到聖旨,皇上升任我為戶部尚書,又接連任命我為議政大臣、殿試讀卷官……我便知道,自己快要去金川了。
将欲取之,必先與之。這道理我并非不懂,可令我沒想到的是,爾晴居然也精通此道!
那晚她來書房找我,憂心忡忡地對我說:“皇上這般厚賞你,恐怕不僅是因為你在山西整治有方,他對你……也許另有安排。”
我心中驚訝,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提醒:“爾晴,這話你便在書房同我說說,在外面可千萬不要亂提,若被有心之人聽到,說你揣測聖意、妄論朝政,便不好了。”
爾晴不大樂意地嘟哝:“我知道,我隻是覺得這種感覺像被人設計了一樣,一步步走進對方的圈套裡……”
“爾晴。”我打斷她的話,“皇上雄才偉略、勵精圖治,所思所想無不是為了江山社稷、大清百姓,豈可用‘圈套’形容?再者說,我身為大清臣子,保護邊境百姓不受侵擾亦是我的責任……”
舊世她便不希望我征戰金川,可那時我為求軍功以換一人,義無反顧地奔赴戰場,對她内心的不安置之不理,現在想來當真疏忽,若彼時我能再多收斂一點脾氣,同她好言講明,或許她也能給予我多一點的理解,可惜,覆水難收。
好在如今我心态已有變化,思慮亦更周全,便對爾晴說:“皇上已命川陝總督張廣泗、大學士讷親先後前往金川平定叛亂,并未下旨要我做什麼,你不要擔心。”
話雖如此,可我知道自己早晚要去金川。
能安撫多久是多久吧。我想。
爾晴不再看我,仍一副放不下心的模樣,興許她也清楚這話暗含水分,信不得全。
我正思索着如何再勸,忽聽她長歎一口氣,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
我愣了住,不敢相信爾晴竟然變得這般通透,無需我再多說什麼便已自我開解了!
見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咳了咳,在我眼前攤開手掌,問:“我的禮物呢?”
她不再糾結金川一事并且為緩和氣氛主動聊起别的,我自然順其之意。可一想到當初她自作聰明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又突然生出捉弄心思,假裝不解地回道:“什麼禮物?”
“哎!你這人怎麼說話不算話呀!我答應你的時候可是爽快得很!你、你怎麼——”
我忍不住笑:“我幾時要你護着璎珞了?”
“啊?”
這下換她愣了住。
眼看着獵物掉進自己設的圈套,我笑意愈發舒朗,頗為得意地說:“那時候我是請你多入宮探望姐姐,是你自己誤會了,以為我要你保護璎珞。可璎珞天性聰穎機敏,哪裡需要你保護……”
壞了!我登時心頭一緊,言未罷便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果然,爾晴怒氣沖沖地轉身離開書房。
“爾晴!”
我欲解釋,但顯然,我失去了此次機會。
爾晴生了氣不同我說話,我也不敢叨擾,生怕哪句說的不對再令她氣上加氣。與此同時,皇上一再給我累加官銜,緻使登門拜賀的人絡繹不絕,那些人不但來找我,有時還會去找爾晴。
我擔心她言談舉止會失了分寸惹出麻煩,又不好開口同她講明,顧自憂心了好幾日。但事出所料,爾晴對旁人送來的禮一概婉言拒絕,實難推辭的便列出名目叫杜鵑拿給我看,同時給出一份恰到好處的還禮名冊,隻待我點頭同意,她便立即遣人将東西還于授者。後來她借口去馬場對那些人避之不及,慢慢的旁人也不再去找她了,事情至此告一段落。
我經常覺得現在的爾晴像是一位與我并肩作戰的戰友,不僅幫我處理好各種瑣事,而且分寸禮節無不妥當。隻不過她面對他人之事時顧全大局令我放心,然一涉及她自己,便是格外任性!
起因是我又一次未打招呼前去馬場探視,好巧不巧看見她策馬奔馳,速度快得簡直要飛起來。
我直覺不對,眯起眼睛細細端詳。那匹馬眼生得很,跑動方向毫無規律,不時垂頭甩尾、同擡四足,顯然是想把背上的人颠翻在地……
是烈馬!
爾晴居然背着我私下換了烈馬!
我駭然大驚,欲出聲呵止,又怕驚了馬害她摔傷,焦急之際場内傳來一聲驚呼:
“啊——”
“爾晴!”我當即翻越圍欄沖向她,撲至她身旁急問道,“可有受傷?!”
她先是表情震驚地看了看我,然後怔怔搖頭,一邊推開我往後退去,一邊回答:“沒、沒有……你怎麼來了?”
我以為她因墜馬受到了驚吓,想将她抱回場外叫大夫過來好好檢查一番,豈料才伸出手,她又連連後退,面色心虛地避開我的直視。
我猛地反應過來:她哪裡是被馬吓到,分明是被我這個不速之客吓到了!
“第幾次了?”我冷聲問。
爾晴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做賊心虛般偏頭不語。
反倒是匆匆趕來的杜鵑和元瑞互相交換了眼神,異口同聲道:“第二次。”
“杜鵑!”
爾晴咬牙切齒。我斜眼瞪去,許是自知有錯,她不再說話。
我臉色冰冷,強忍怒氣:“元瑞,去,把馬場的人都叫過來。”
待人齊,我便問他們,烈馬是哪裡得來的。衆人垂首沉默。我又問一遍,還是無人應聲。
“好!”我大喝一聲,怒道,“既然都不說,那麼,外召馬夫全趕出馬場!富察家家仆每人杖責二十!罰沒月俸三個月……”
“傅恒!是我讓他們換的烈馬,你罰他們做什麼?要罰便罰我好了!”
“你以為你逃得過!”我氣極了,既是對爾晴也是對所有人警告道,“喜塔臘爾晴今後不準再來馬場!若有明知故犯、從旁協助者,一律嚴懲!元瑞,一會兒便将所有馬匹都拉走賣掉!”
“富察傅恒!你别太過分!不就是摔了一下,你至于嗎!”
爾晴同我争吵,我卻不想再多說一句,隻覺得頭痛欲裂,拂袖離開。然而,我心底生出隐隐的疑惑和不安,反複回憶着那一句“你至于嗎”。
是啊,至于麼,爾晴是一個懂得分寸的成人,應當明白今日倘若發生了意外,便是她自作自受,我何必氣到牽連無辜之人,說什麼趕走馬夫?要真是把他們趕了走,叫他們一時間去哪裡尋覓職事養家糊口?再說下人固然有錯,卻也隻是未盡規谏之責而非此事主責,歸根究底是爾晴太過任性了,可我……我卻要對那些人杖責二十,渾然忘記了家訓有言寬厚待下……我,這是怎麼了?
冷靜下來後,我意識到自己有些沖動了,可事已至此,懊悔無用,隻能再想辦法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