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謝斯年認清現實。
病房裡的李凡正在接受抗凝治療,化療藥、肝素、全血、血小闆懸液、凝血酶原複合物緊鑼密鼓、有序排列進入李凡的體内。這些讓李凡的住院經費在燃燒,或許等燒盡了就不再嘗試、不再痛苦了。
李凡像一個孤獨而堅定的戰士,槍林彈雨中他的眼神仍然期待地投向病房門口。終于他等到了那一抹與衆不同的白色,直到眼神交彙的瞬間,謝斯年才知道剛才的他是多麼的愚蠢——生命注定要消散的,不要錯失那珍貴而被期待的瞬間。
李凡用力地抓住奔向床邊的謝斯年,手裡攥緊的衣角變成了謝斯年的手,慢慢覺得踏實:“久哥,你去哪裡了?”問出口的瞬間眼淚在眼睛裡打轉,眼睛變得紅紅的,他努力控制住哽咽:“……有點疼。”皮下出血導緻範圍性的血腫讓李凡動彈不得,即便躺在床上也仿佛有千斤擔子壓在身上。
謝斯年說不出話,眼淚即将落下時他沒有選擇别過頭去,任由視線裡李凡期盼而委屈的臉模糊,淚眼婆娑地親上李凡的手貼着蹭了蹭:“對不起,我差點忘了……”
疼痛不會剝奪人的精神,失去希望才會。“忘了什麼?”李凡的希望恰巧又回來了。
他記得那個在墳前故作堅強的陌生人,記得逐漸卸下僞裝撲在他懷裡大哭的樂樂,記得又一次一起看他們父母時幼稚的小朋友……這個堅強的小朋友躺在他的面前,仍然堅強勇敢,等着人去抱抱,去安慰。
“我差點忘了樂樂除了我沒有别的,别的……”或許是哽咽,或許是找不到其他形容詞,謝斯年的話語伴随顫抖的肩膀戛然而止。“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你以後隻能活在我心裡,我還要你一直在我身邊才行,樂樂……”
話語哽咽起來,在藍色的遮擋簾幽暗的床頭等下,在監護儀、輸液泵的警報聲中;擦幹眼淚的謝斯年從情緒抽離出來面對現實,他按響呼叫器讓護士更換下一組肝素。
治療還在進行中,李凡沒有放棄。獨留二人之後,二人再次拉起彼此的手,成為躲在角落裡的一對不可言說的愛人。
李凡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将所有的眼神與期待全投向他久哥:“久哥,我不會放棄自己的,”他咽口唾沫,賣力地探過頭去蹭蹭他久哥的手,“你也不要放棄自己。”
此刻的謝斯年佝偻着身子附身在床邊,淚眼婆娑之際他感覺到了遠超被父母抛棄、養父離世的無比孤獨,因為他知道——他将要帶着心裡的人一直孤獨下去了。
“沒關系,不放棄就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還要一起去酒吧,一起做好多好多事……”他低聲說,被悲痛與意外沖擊的那顆心開始變得理智清醒,并在理智清醒之中又找尋到了生命最初的熱烈。“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話嗎?樂樂。”謝斯年顫抖地問。
病床上的李凡狼狽不堪,“哪一句?”他微笑着認真地問。
他将下巴抵在李凡的手上,胡茬紮紮的,他慢慢回憶說:“你因為這個生過氣來着。”那些當時覺得即将讓他們走向關系盡頭的小事此刻變得甘甜起來。
眼睛一轉的李凡瞬間想到:“我知道了,你喜歡誰?”
說好的喜歡誰要和李凡說,他答應過他的樂樂。
愛意說出口會因現實抱憾而終,但倘若愛意不說出口便會永久地沉溺在心底腐爛發黴。他不能自絕于他的愛,哪怕這場很晚才來的愛剛剛登場即要墜兔收光。
謝斯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甚至忽略了他所問出口的問題;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期待答案的眼神,微微上揚的嘴角……他想用心記住這些,做好日日夜夜回憶時的準備。
像是眼神暗示,李凡第一次讀懂了另一個人的内心,原本慘白而虛弱的面容泛起紅暈,他覺得他的世界暈乎乎的——是那種幸福沖昏頭了的暈乎乎。
“久哥喜歡上了一個無條件支持你的人是不是?”他試探地問。
閉上眼睛的李凡仿佛置身于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近乎低血容量休克的血壓狀态下大量多巴胺的分泌激發他内心最深處的記憶,兒時的大雜院;少時的新學校;長大後工作的寫字樓;醫院老病區的走廊;開滿櫻花的玉淵潭……下一秒他像是即将從陶然亭公園裡大象滑梯上沖下來。
他回憶起很多快樂的瞬間,大年三十的煙花真好看,雪地裡摔得跟頭好疼,那一次故意推開他久哥的争吵樂樂很愧疚,秘密基地裡第一次擁抱讓他真正感覺到生命的意義在于被在乎的人需要……慢慢閉上眼睛開始做夢。如果人生再長一點多好啊,他可以和久哥一起去酒吧,一起喝得爛醉——這次不要再和人打架了,這次他們可以抱在一起互相親吻對方。
無聲的哭泣與睜不開眼的刺痛中,謝斯年拼命地點頭。
“好奇怪啊,放到以前……我才不要你和一個即将告别的人在一起,”他口氣仿佛是個任性的小朋友,嘴上說着他要他跟誰玩,不要他跟誰玩的話。兩行熱淚從眼角劃向太陽穴,他擋住眼睛深吸一口氣顫抖說:“現在不會了,我會支持你和他在一起了。”
努力睜開眼的李凡笑說:“久哥……”他抽搭下鼻子聲音悶悶的,視線裡他久哥因淚花而模糊,到底是幸福還是什麼呢?或許生命即将迎來終點時被愛是最不幸的幸運。“你現在要親親他嗎?——再不親可不保證他不反悔。”
一切美好事物都是曲折的接近目标,一切筆直都是騙人的。
謝斯年顫抖而膽怯,他的淚水挂在了李凡的臉上,并在親吻李凡的眼角、面頰時沾染了他的眼淚;監護儀開始報警,那是李凡心率超過每分鐘一百次的警告,兩顆塵埃從今晚正式宣告成為彼此生命的世界。
“樂樂,不管是五天還是五十年,我都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