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字經文符咒被許安平分開兩半寫在清虛玉璧上。
鯉鯉趴在他背上,逗弄他胸前晃晃悠悠的金虎。百無聊賴間藏不住眉眼中深深的擔憂。
“師父,你是不是快要忙完了。”
“三萬多字呢。沒那麼快。”
“我不是說這個。你以前一千年都不來看我一次,今年來了兩次,”鯉鯉掰着手指頭算上和鹿白白吵架那一次。糾正道,“三次。”
朱筆微頓,許安平答得似是而非。“啊,快結束了。”
鯉鯉聽聞,一雙眼亮晶晶閃起來。“師父,那,等你的事情忙完了,我們再騎馬車走一次九州大地吧!像以前那樣。”
以前星沉師娘說要在那邊多留兩個月整頓門内事務。她師父撕了信紙說,憑什麼等他?拉上自己,抄起桌上馬鞭就下江南吃粢飯團。他們駕着車在長長的路上跑,一直跑,一直跑。轉過山坳忽然看見了太陽落山。就停下來看,呆呆地看。太陽灑進了他的眼睛裡。那個時候,師父是開心的。即使很快,他就抱着自己哭了。
可是千年後重逢,鯉鯉再沒有見他笑過。
能不能活着都是問題呢。談何未來?不忍心讓鯉鯉哭。許安平隻得含糊道,“好。師父答應你。”
許安平翻箱倒櫃找到鎖妖塔帶下來的金銀和器械。熔金、倒模、錘煉、焊接、掐絲……
三日之後,葉吳香手中多了個掌心弓。他開心地把玩着這掌心的小物。拉了拉弦,果然可以。隻是沒有箭,該怎麼用呀?
許安平站在他側身,抓着他手把手教導。
葉吳香手指劃過弓弦,拉開一條血絲,調整方向,松手射出。遠方巨木轟然裂開。倒地之時噼裡啪啦砸倒一大片枯木小樹。飛揚起的塵土足足有三丈高。
風吹到了面前,拂過了葉吳香興奮的笑容。
這新的掌心弓威力之大,更勝從前。葉吳香震驚不已。低頭看,破了的手指完好如初。再看掌心弓弦上分明殘留着血迹。才知道這不是夢。他真的用這小弓射出了這驚天一箭。
“當年你一箭有穿山之力。如今轉世,裂這巨木已經是極限。不過作為第一次嘗試來說,也算不錯了。”
葉吳香無視他的鼓勵。将掌心弓珍重地收進懷裡。質問道,“雲霁的事,你都安排好了?”
許安平苦笑,“你怎麼知道?”
“你總是最後一個安排我。”連我都安排好了,離赴死也就不遠了。
許安平摸摸他的頭。道起歉來。
“對不起,但是我真的沒辦法将你和天仔他們等同。他們是我一手一腳帶大的。你不是。不過,我也不會不管你。”
葉吳香拿開他的手,認真看着他的眼。“師父,下輩子,我做你兒子吧。獨子。”
許安平笑道,“沒問題,要是星子生得出的話。”
“安平哥哥!”
撲過來的這人說話都是軟綿綿的,甜膩膩的。像糯米糍裹上了二兩白糖粉。齁甜。
童心塵記憶中那腹黑的美少年蕩然無存。肆意的玩耍帶給他歡樂,也奪走了他睿智的眼神。原本硬朗的臉部線條被這些年的糖葫蘆、酥油餅等物填充,變得圓潤飽滿。
他張開雙臂,開心地飛撲向蹲着等候的許安平。兩人抱在一起轉了兩圈。身邊人的無限寵溺下,這張臉洋溢着無憂的幸福和單純的快樂。
這種獨屬于幼兒的無憂無慮長在四十多歲的人臉上,一般我們叫它,弱智。
童心塵眼角都不想瞥見他,奈何許安平正和他膩歪在一起撓撓胳肢窩,隻好硬着頭皮問,“這位是?”
“我來我來!”他掙開許安平的懷抱,舉起手來高聲道,“我叫元心明。是馬弘毅的弟弟,安平哥哥的義弟。”
末了還轉身問他安平哥哥,自己背得對不對。得到許安平摸摸頭的表揚後整個人都歡呼雀躍得跳起來。
看得童心塵胃裡反酸、鬧心。
往日裡叫馬洪福時候,這張臉是多理智、聰慧的小人兒!如今怎麼就長殘了、養肥了?成了這樣的廢物點心?
若不是許安平這三個月行蹤古怪,事事安排妥當仿佛在安排後事,童心塵真不想來馬家。
夜裡元心明非鬧着要和安平哥哥一起睡。說什麼一直都是這樣的。
忍到現在的童心塵微笑着望向許安平要一個解釋。
後者着急忙慌,又是賭咒又是發誓。還是馬修文解釋是靈魂互換的關系,偶爾睡一起好适應彼此的身體。事情才明朗了起來。
為免他繼續猜忌,今夜各自一個屋。
入夜,探了探枕邊人鼻息,知他熟睡,許安平起身披了外衣,到馬弘毅房裡去。
“哥哥,給我錢。我要把聚仙樓買下來。”
馬修文聞言皺起了眉頭。“第一酒樓聚仙樓?”
“是。”
“等等。”馬弘毅轉身翻開紅木櫃子,把房契地契都找來,在燈下攤開了一桌。“夠不夠?不夠我把這個房子賣了。”
這些年維持義莊、當鋪的支出,還有支持他的行動,打點上下,哪一點不要錢?馬家為他做的已經足夠多了。可許安平開口,馬弘毅總會給的。哪怕傾家蕩産。
馬修文想了想,“你那個元雲師叔把錢都壓進去了,沒個三五年回不了本。若把貨款盡數追回,還能多出五百兩。這一次,不能給我們三兩個月湊一湊現錢?”
“這個老六!”許安平禁不住罵道。
自己的肉身是在鎖妖塔找到的。最不可能被雲霁找到的地方。塔倒了以後藏在聚仙樓天字二号房。想不到最近高家賣了酒樓。還好死不死賣給了永明邪教!
要動用八大金礦嗎?萬一被雲霁察覺計劃會前功盡棄。
秘密資金?狡兔三窟。他能無數次轉生都迅速恢複身份沒吃什麼苦。也是多虧了這藏在山巒湖泊之中的一處處私房錢。可是最近的一筆,在他自己的墳。
挖墳嗎?祖師爺的墳哪裡是這麼容易挖的?一旦被溫元白發現,坐忘派饒不了他,好不容易拉攏的弟子也會與他心生嫌隙。
為今之計,隻有将整個聚仙樓收購下來才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但他也看出了馬家的窘迫。
“若是錢不夠,我可以潛入進去偷出來。”
“這多危險呀!”馬弘毅一拍桌子,“把這房子賣了!”
“賣了我們睡大街嗎?!”
馬修文不從。兩人吵将起來。許安平夾在中間勸架,好生忙碌。
許安平走後,童心塵調整呼吸睜開眼睛,坐起身子。
馬家為什麼要為了他一個陌生人傾盡所有?馬修文說是祖訓。到了馬家,怎麼能不去看看這傳說中的祖訓呢?
不算上獨心苑,馬家占地十畝。其中三畝地都是祠堂。童心塵很快找到了那燈火最盛的所在,掀開瓦片,一躍而入。
馬家曆經千年。曆代祖先神主牌一層層快要到屋頂去。列祖宗排位的神龛也隻好分作三個并列。
當中最大的那個大神龛足足有五階。左門是王茂生進酒,右邊是郭子儀祝壽。密密麻麻的梅花鹿、仙鶴等吉祥物皆是金漆木雕。
神龛前八仙桌上,三牲果品每日一換。梁上紅燭明亮,廳内各處香火不絕。
“我以為有什麼高招總能認出他來。原來你一直沒走。晚輩有事相求,請見諒!”
童心塵沖神龛抱拳道聲得罪了。禦劍飛到最高處,小心翼翼地把那第一代祖先的神主牌拿在手裡,翻過來看。
祖訓果然刻在神主牌後。隻是,他怎麼也沒想到,它就這麼靜靜地訴說着那一段卑微又清醒的愛戀。
“虛靜派容不下我,父母抛棄我。我和哥哥姐姐們流浪山林。我看着他們一個個被豺狼獵殺,被冬雪掩埋。”
何春蓮生了一胎狐狸,一個人類幼崽。倆掌門一個守塔一個守山門,無暇他顧。隻得一并交托給馬家親戚撫養。可萬萬沒想到,寄人籬下的它們活得如此辛苦。
童心塵也開始理解何五壬的叛逆。也更感受到他浪子回頭的可貴。
人類幼崽吃百家飯、穿百家衣也可以長大成人。身為半妖的狐狸幼崽呢?
“是他!一口口肉嚼碎了喂我吃。一道道爪痕一遍遍吹着上藥。就因為我說疼!是他教我穿衣做飯吃熟食。是他告訴我,半妖就半妖,想做人就認真學做人,想做妖就認真學狩獵。我選擇了做人。他教會了我做人。我們馬家這潑天的富貴,不是我的功勞,是有他教導才有的結果。
我以為可以永遠地站在遠處,悄悄看着他坐在涼亭喂那些肥豬一樣的錦鯉。我以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我以為……
沒有的。他說他有重要的仇要去報。
這些年的悠然偷來了,賺着了。我也長大了。是的,我很可悲地長大了。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賴在他懷裡撒嬌。
他離開後我娶妻生子。我恨他。我試着不去想自己又一次被抛棄。
很多年了,我終于忘了他長什麼樣子了。
可是,他受了傷回來。
兒子,你知道嗎?他不認得我!
是的。我老了。我變了。
可他還和當初離開的時候一樣,為了複仇,抛棄一切可以抛棄的,包括我包括他自己。
我好生氣。我八十歲的人了,我孫女都奶娃了,我被他氣得眼淚嘩嘩地掉。可他抱抱我摸摸頭,我又什麼都好了。我真是沒用。
他這人呀,總說自己不會死,任由自己疼着。總說疼着疼着就好了。确實如此。個中原因我亦是不明。我隻知道,他受了傷能回來,已經是對我最大的恩賜了。這是我的福分。到此為止,沒有更多。
兒子啊,老爹有個心願,希望你能聽一聽。你必須好好操持這個家。為了你和弟弟妹妹的生活,也為了我的義父。他的房間永遠不要讓别人進去。每日讓人掃洗幹淨。他随時回來随時可以住下。
他會回來的。這是他唯一答應我的事。
老爹我,等不到他第三次回家了。
可他一定會回來的。你們一定要等着。他要什麼你們都給他。他受了傷一定不能由着他不去請大夫。他說大夫沒用你就去坐忘派請他們的掌門出診。他曾經的愛人,在坐忘派圓寂了。因着這層關系,他待坐忘派比尋常人家都不一樣。記着!記\”
往後大概是死去了。筆墨斷了。刻神主牌的兄弟盡職盡責,一字不落地刻上了。才讓千年後的他窺見了那一點藏了千年的苦戀。
此事,他知道嗎?還是如馬家祖先所說,他隻是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