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塵再次醒來的時候,人在童家祖屋。
他自小長大的地方,那藻井,他認得。
他試圖調息。
兩手交纏,才想起來自己不記得調息之法。想翻書,奈何懷裡沒有書籍。
隻得晃了晃灌了水一樣的腦袋,掙紮着爬下床去。
一路扶着欄杆向前走,一路上空空蕩蕩。
到了中堂,人聲鼎沸。推牌九的、唱曲兒的、嗑着瓜子唠嗑唠嗑着撫掌大笑的,不一而足。過年都沒這麼熱鬧的。
若不是正中擺着一副棺材,誰能知道這是葬禮呢?
童心塵已經不想跟這些人争吵半句。
他在喧嚣的人群中逆行而上。扶着棺材,想着老爺子生前的種種。不禁悲從中來。
天命馬洪福之前的悉心栽培,和之後的置若罔聞,泾渭分明的态度将死者的印象割裂開兩個。
童心塵本就身體不适,兩個爹在腦海裡轉悠着,讓他幾近嘔吐。
身邊仆人們依然歡笑着、慶祝着。
棺材是柳木。一般般。他沒想明白為什麼不用更加貴重的楠木。
童心塵依禮繞棺一周。奈何腳下瓜子花生落滿一地。
他躲閃着躲閃着,腳下一歪就要摔。他下意識去抓住什麼。不成想,抓住了棺材蓋子。他起身,也帶開了棺材。
棺木中人嘴唇發紫分明是中毒。
“是誰!是誰毒死了我爹!”
大堂裡所有人都聞聲停了下來。
有人怒摘白花,扔了孝服。憤憤道:“人是我殺的。”
童心塵認得他,是黃伯。
“不是他,是我找的毒藥。”
是許九斤。
“是我喂的毒藥。”
說話的,是老爺子第二任妻子的奶媽。
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承認自己殺了他爹。童心塵被步步緊逼,退回到棺木旁邊。
他撐着一口氣叫嚣着:“我要去官府。你們一個也别,别想跑!”
“你也盼我死呢?”
那時候覺得老爺子這句話,指的是生意上的競争對手。現在想來,這屋子裡一個一個的,全都是。
童心塵不明白。這屋子裡的人,都是怎麼了?
“來呀!”
“誰怕誰呀!”
“你還有孩子。我來認了它。”
“你一走就是20年你知道什麼?”
衆人義憤填膺。沖天的怒火快要将他吞沒。有人自人群中擠了出來,将他抱離了這詭異的葬禮。
“童中正!這到底怎麼回事?”
剝玉米喂魚的胖手停了下來。“中氣十足,身子沒事了?”
“哥!”童心塵近乎央求道,“你告訴我,家裡這是怎麼了?九斤這是怎麼了?”
許九斤家道中落。是他們童家收留了他。他怎麼可以恩将仇報呢?童心塵不明白。
“你以為單憑九斤一個人能完成這麼複雜的毒殺?”
許九斤,确實沒有這麼好的腦子。
童心塵咽下一口唾沫,張開了幹裂的唇。“是,許安平嗎?”
童中正搖搖頭。“是我。是我們全部!抓藥的夥計他父親鋪子被頂了,自殺了。送藥的婢女,以前是許家的奶媽。我們,我們殺了他好多次。沒有辦法。後來,安平來了。定下規矩,一份毒藥,一份解藥,天天喂,什麼時候死,天說了算。我們等啊等,終于等到這一天了。結束了。都結束了。”
童中正說話時候的那份平淡和隐隐的喜悅叫童心塵害怕。“他是你爹!”
“爹?你跟你娘一樣,善良溫順。你能做到的最大的反抗就是被打到半死之後離家出走。我不是。我要報仇。我要他死!”
“你……”
童心塵看着眼睛發紅的哥哥。覺得此人十分陌生。
“哥。”
一聲哥哥,仿佛喚回了他的良知。童中正側過身去。眼裡飽含淚水。“你知道家才怎麼死的嗎?”
“家才算錯了帳怕挨罵,三九天投河自殺。救上來,也沒扛到那年冬至。”
“那是說給外人聽的。”
他接下來的話,讓童心塵知道了事實的真相,也徹底打消了為父報仇的心。
年前開春回暖的時候,老爺子讓家才操持家務。有一天,家才和九斤去庫房清點庫存。
庫房裡有一批金粿子。梅花樣式兒的、如意樣式兒的、海棠樣式兒……
九斤睹物思從前,拿起來海棠樣式兒的,一摸,底下那熟悉的生辰八字就露出來了。
童中正說,“我們家和許家,以前是生意夥伴來着。
那時候我剛學冶煉,鑄了一個海棠樣式兒的金粿子,底下刻了九斤的生辰八字。準備生日的時候送他的。
九斤來找我玩兒的時候看到了嚷嚷着好看我就提前給他了。
沒過兩天,劫匪洗劫許家。九斤九死一生逃到私塾找我。
這天下獨一無二的金粿子本該被劫匪洗劫一空,怎麼會好好躺在我童家庫房裡呢?”
聽到這裡,童心塵心中隐約有了答案。不敢說。童中正繼續說。
“他們去質問老爺子,安平跑過來給我們報信。到了那成景樓下,我擡頭一看,就是老爺子和家才。
家才罵他血液裡都是銅臭這個家沒法待了。
老爺子說錢怎麼來的不重要,說沒有他的心狠手辣家哪裡來的錦衣玉食,說家才要繼承家業,說這是責任,說你流着童家的血。
再然後,家才發了瘋似的割自己的手,他說他要流盡這一身髒血他不要做童家的孩子。
血滴到我額頭,我剛想擡腳要上樓去勸,家才先一步下來了。”
童心塵也猜到這是在說家才跳下來了。
想到兒子的血肉濺了父親一身,他身上就開始打寒戰。他隻能喝茶,瘋狂地喝熱茶取暖。
“後來,老爺子拿同樣的話去逼家姿。他那年才八歲!千字文還沒學會呢!就學會跳河自殺!”
童中正拍的桌子乓乓響。童心塵幾乎是顫抖着喝下那一口茶。
“我們拉着家姿跑出去别苑住。安平一個人操持着家事還要安排家才的葬禮編造死因。那段時間家裡就像着了魔。九斤多次要刺殺老爺子都被攔了關起來。後來,庫房裡奶媽發現了她死去小姐的長命鎖。後來,黃伯發現了……”
童中正越說,童心塵越是心寒。
後來就是許安平一手毒藥和一手解藥的安排。
年年歲歲,老爺子昨日,終于去了。
蜘蛛被自己織的網,纏死了。
“你還要報仇嗎?”童中正問。
童心塵搖搖頭。他甚至開始理解了仆人們瘋狂的笑容。
路過歡聲笑語的仆人們身側,童心塵直奔成景樓,許安平果然在那兒。
他正無所事事闌幹拍遍。
童心塵撫着自己沸騰的胸口,斟酌着怎麼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