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塵一臉不解。
老爺子道出其中原委。
“這兩年幹旱,收不上田租。去年冬天,他們沒有錢做冬衣,把滿滿的稻草塞進薄薄的夏衣裡取暖。
他們沒有柴火做飯,踩着過人高的積雪上山砍柴。
他們沒有糧食,到處去挖松鼠藏的榛子、冒着被蜇着的危險去偷蜂巢的蜜。
即使到了今年的夏天,他們也沒有錢換掉那些被撐大了的衣服。
衣衫破舊地上瓦舍表演,在大街上擺攤算命,給人家吹唢呐扶棺假哭。
這一樁樁一件件,哪裡還有當年四大門派之首的風光?
你又怎麼能跟他們一起同甘共苦同舟共濟?
要不是沒人能靠近清虛玉璧,你身下那床織錦蠶絲褥、身上的雲錦羊羔裘棉被都要被他們扒了去換二斤白米飯。”
童心塵一驚,不自覺晃灑了杯子,水潑了老爺子一臉。他忙去屋裡各處找幹布給他擦擦。
童心塵知道虛靜派今時不同往日。
在外,上一次仙樂交流會開始八大掌門就互不對付,各自虎視眈眈。第一次誅邪大戰就俘虜問題更是意見不一,要不是大家一把年紀打起來不好看,根本達不成共識。這個共識也不過是各家自掃門前雪。說起來這算不算達成共識還是一個問題。
山門裡,鎖妖塔封印式微、代掌門快死了。最要命的是五色派蕭田甜和永明邪教勾結,圍獵虛靜派,搶資源,惡意打壓。
弟子們沒飯吃挖空了山上仙草靈藥去賣,沒了靈氣滋養弟子們修為上不去,修為上不去誅邪、打醮的業務都被新進的五色派惡意搶了去,變得更窮,更窮隻能賣更多的仙草靈藥……
但他不明白為何老爺子知道這些。也不清楚老爺子此番說這話為何。
童唯利看他臉色和緩,枯藤似的老手抓起他的衣角,眯眼去看。嘴上說得上溫情款款。“現在回山門就是吃苦。”
童心塵聞言手一抖,腦海裡徘徊過上下八千弟子吃糠咽菜的不堪畫面。嘴裡泛出了苦澀的草皮味道。
童唯利見狀繼續道,“你好歹是我兒子。這些年我也經曆了很多,想通了很多。你确實比你大哥有能力,隻要你把那些錯誤的喜好藏起來……”
“虛靜派風光的時候沒有丢下我,它如今落魄了我丢下它?我看着很像你這樣的人渣嗎?”
他堅定的眼神讓童唯利很不明白。向來吊兒郎當的他如今因何如此,與門派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扔下家裡的金山銀山去做乞丐?你瘋了?”
熟悉的謾罵聲響起,曾經挨打的淤青與疼痛讓他本能地後退半步。
童唯利察覺到,馬上收起脾氣。
“家才死了。家姿瘋了。沒有人。隻剩下你了。安平很能幹。會是你很好的助力。”
依老爺子所說,家姿這孩子打金打銀結果嫌累,反而喜歡首飾胭脂馬面裙,精通易容化妝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除了聲音哪點兒看着都是女生模樣。成天嚷嚷着不要家産,要娶一個比自己好看的女子隐居深山你畫眉來我施粉黛。把童中正氣得抽鞭子打,要不是許安平護在身後,屁股都讓老爺子打爛了去。童中正沒法子,帶着小兒子搬去别苑住。童唯利便當他死了。
童家倆兒子,大的沒本事,小的修仙不理世事。如今孫子輩長孫死,幺孫兒為胭脂水粉陷入瘋魔,可不得把他這個修仙的拉回來?
盤算來盤算去,童唯利隻感到深深的無力。
“當然,你若是真不喜歡,待我們童家生意步入正軌,我就讓他死掉。你,掌管家業。”
“什麼叫讓!他!死!掉?!”
這熟悉的味道。童心塵氣得噌的一下站起來。
大娘子墜樓。童中正買八間金鋪借的貸!就還上了!
春娘子嫁進來三個月,家裡男人全死了,家産歸童家。
如今大嫂家的男人也死得差不多了。
怎麼會這麼巧?
如今又來故技重施?
童心塵抓起桌上杯子,握緊拳頭,碾成齑粉,在他面前一一灑落。
“你敢動他,我挖你墳!”
他吸氣,張嘴呼吸,企圖快速恢複往日的模樣不叫他笑話自己。
為那些年自己的無能為力。為這些年的後知後覺。為這童家家業下的累累白骨。
童唯利眼角抽了一下,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
童心塵心道糟糕。不能被死老鬼發現自己看上許安平,不能被他拿捏。
“雪泥鴻爪雁過留痕。你知道你做的那些腌漬事兒,是誰傳出去的嗎?”童心塵直起身子,吸了吸鼻子。
“是你!”童唯利枯槁的手快要把椅背捏碎。
“20年了,我原來以為自己修煉到可以心平氣和地跟你坐下來,好好說一說我在山上見到的奇花野獸、山珍鬼魅。”
可以擺脫過去,可以像尋常人家的父子那樣。
“是我想太多了。”
老爺子根本沒有打算跟他好好說話!
他自始至終隻想要子女服從命令!聽從安排!
事到如今,他也沒有必要裝模作樣演這一出父子情深了。
童心塵笑笑。“沒想到吧?你以為我混迹三教九流之地這麼多年為的是什麼?我要讓天底下所有的無辜女子都知道你的真面目!我不會!再讓我娘這麼傻的女人出現!”
過分激動,血氣上湧,童心塵捂着突突的太陽穴狂念《清靜經》。一想起她娘那個戀愛腦就頭痛。
童唯利枯槁的臉有了一絲愁容,随即歎一口氣。
他知道,憑自己過去對他做的事情,沒資格說這些。可他自認血脈相連,仍抱有一絲希望。
“我知道,從前我因卦象的事情,一心培養中正忽視了你。你心裡有氣。如今,童家,由你繼承,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當年天命馬洪福斷言童唯利孫女兒20歲的時候,小兒子會把家産悉數送人。
他當晚就把他們兩母子趕到西廂房,再也不見。娘親因此郁郁寡歡,到死都祈願着他能再來一次。
寒冬臘月,這個魔鬼将剛出生的孫女兒扔到了山上喂豺狼。企圖扭轉天命。
隻因為,一次卦象!
隻因為,天命馬洪福的一句話!
他!他娘!他那尚在襁褓的侄女兒!全都被他抛棄了!
如今無人可用,這個人渣還好意思居高臨下地施舍他?!
“這個家的每一分錢掰開來都是血和肉!繼承它?若不是大哥還在這個家!我一把火将你我所有人全部燒掉!你應該慶幸,以前我娘還在,現在大哥在。我今天能回來演這一出戲,為的不是你!是你口中那300斤肉!”
他幾乎咆哮着說這些話。不然,沖天的火氣會将他自己炸裂。
吼完,他捂着胸膛,閉上猩紅的眼,幾乎是用盡全力地去呼吸、去告訴自己冷靜。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笑了起來。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先别這麼快氣死。”
童唯利皺起了眉頭。童心塵笑了。
“數九寒冬的,你這個……”
童心塵說不出口。這種殺人犯算什麼爺爺?
“童家玥沒死!!我找了戶人家送過去了。算來,今年也有19歲了吧?”
這是一把複仇的刀。他這個兒子拿不起來,她可以。
“等着吧!天命馬洪福,斷人生死,從不出錯。”
這些年他一直沒說就是為了今日。
童心塵滿心歡喜期待他的崩潰。
老爺子隻是緊緊皺了皺眉頭。随即舒展開去。
“我不認,她就不是我童家人。”
童心塵臉上得意散盡。為那不知何處的侄女慶幸,她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人渣爺爺。
童唯利瞥一眼他袖口,笑了。
“金線蓮啊。織造局老匠人的手藝。入秋了。是時候給弟子們做冬衣了吧?都是童家人,我童家自然可以提供一點幫助。”
你狗改不了吃屎!
被家裡慣得奢侈浪費!
什麼秋風起膏蟹肥?
什麼棉麻磨得睡不着?
穿什麼絲綢羊羔毛?
修道之人苦寒!苦寒!
你一個人吃穿用度花了我們門派半年的開銷!苦寒!
還帶着個仆人!你來修道還是來看風景來了?!
苦寒,苦寒,苦寒!
童心塵想起永富師叔罵他的這些話,如今覺出道理來。
童唯利極其擅長拿捏人心。一旦有了貪欲,很容易就被他拿捏。
童心塵反複告誡自己:不能上當。念了幾遍清心咒,長呼出一口氣。
“我們虛靜派自己有自己生存的法子。”
說着說着,童心塵自己都信了。
“五葷三厭四不食,穿不慣粗布麻衣,又算得了什麼?我進了虛靜派的大門,死也死在虛靜派。戲,我唱完了。明早敬了茶,你看好你的百年家業,我守着我的虛靜派。我,星沉,就算和門派上下一起餓死、凍死!也不會再踏進這個家一步!”
這是徹底沒得談了。他們兩父子也許就此仇恨至死。
童唯利擡頭看天,歎一口氣感覺把心肺也吐出去了。
這場父子博弈,沒有赢家。
“累了。我要睡了,你回去吧。新婚第一天,别讓安平日後難做人。”
如果傳出去說他們夫妻感情不和,怕别有用心的人一次做文章。日後許安平以大舅子名義操持家務可就難了。
童心塵懂。正因為懂才會下山來陪他演這一出。
“行。等你一死我把家産給家姿打理,給那許家一大筆錢算是這些年的酬勞。我可不覺得家姿喜歡馬面裙胭脂腮紅就是瘋了。正如我也不覺得自己喜好男子有什麼錯。再往後,你都死了,也管不着這身後洪水滔天。”
老爺子在他身後仿佛看透一切。“我吩咐了安平,給你納個妾,留個香火。他很聽話。”
“那你猜我聽不聽話?”童心塵咧着嘴側過頭,眼裡分明說着那叛逆的心,“爹你早點兒歇……了吧。”
茶杯砸在門框上破碎,水花四濺。童心塵恥笑的雙眼早從門邊兒移開去。
屋内乒乒乓乓砸了東西。
“安平!去叫安平來!”
吵不過兒子找“兒媳婦”救場。真是奇觀。
逆着一波又一波的仆人往外走,童心塵每一步都在背離這個家。
娘親的郁郁而終、他慘淡的前半生,都在身後,吵吵鬧鬧,漸行漸遠。
而他,昂首闊步,樂此不疲。
“聽仆人們說你算計我的人。”
許安平如他所願慢悠悠趕來了。
他身上穿着虛靜派的道袍。正是童心塵給他的那一件。
熟練地抓起他的食指用針紮破,擠出血來。強行在鋪好的地契上摁下了指紋。
老爺子全程面無表情。因為他知道,反抗無用。
許安平忙完,笑笑說,“以後你可就連這個功夫也省了。安心養老。”
以後他直接以大舅子的名義簽字畫押。用不上他這個老頭子了。
他背過身去拉開紅匣子,将地契疊放好。裡面鋪着厚厚一疊的,都是他們童家的地契。
是這些年許安平拿下來的。
他讓童家興旺,好似為的就是置辦這些金礦。
6年了,從不開采。隻是這麼閑置着,派人守着。
這抄家滅族的死罪,虧他瞞得了六年!
童唯利本想讓童心塵婚後治治他。想到方才二兒子為了此人放狠話挖他墳那場景。童唯利直覺感受到這一場假姻緣對他有害無利。
童心塵這個兒子還顧及着血緣關系。許安平這個惡魔可不是。
13歲的孩子,綠色的瞳仁裡滿是算計。即使是行走江湖多年,童唯利也不曾見過那樣的心機。
他自牆角走出,細說了童家面臨的困境。甚至準确說出了他打算到永明神教上個香火的念頭。
要知道,那隻是他僅僅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
他知道了。
他仿佛知曉一切的天神。憐憫地賜予蒼生生存所需的甘露。
“老爺子,許願還不如跟我做個交易。我幫你光耀童家。”
他進家門三個月,童家如他所說重新興旺起來。
至于他做了什麼,童唯利一無所知。
地契一張張鋪上來。醫館、義莊、金礦都有。
童家的人也徹底變成了他的人。
自己的小命也被他拿捏在手。
自己無力對抗,如今隻能寄希望于小兒子盡早發現藏在地契裡的求救信号了。
童唯利不敢輕舉妄動。收起所有的爪牙,裝出一副柔弱的樣子。
“兒子不孝。氣死我了。一下子沒緩過來。還以為毒發。現在好了。你回去吧。沒什麼大事。”
“那就好。”
許安平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瓷藥瓶。是解藥。
童唯利伸手要拿。他手一翻,藏在了掌心。
“告訴我,敬茶的時候,把什麼塞給你兒子了?”
童唯利閉上了眼。果然,這一點小動作沒能奪過他犀利的眼。
還想狡辯,許安平搖搖頭說不必了。
拉開的紅木抽屜旁,數千張房契地契排着隊繞過他的左手,溫柔地環着他的腰,乖巧地躺在他攤開的右手上。
“你果然發現了。”
他的法術童唯利見過。去虛靜派讨人的時候,那個叫高巨瘋的人也是這樣翻出了童心塵的都功箓給他看。甚至連所念的口訣都是一樣的。
可,童唯利調查過,許安平分明是個妖。
妖,怎麼會習得了正派道人的術法?
童唯利沒時間思考更多。他身旁的瘦高老仆人一把将裝解藥的瓶子搶過摔在地上。解藥和碎瓷片混作一團。
那仆人怒不可遏。“他敢耍花招還留他做什麼?”
反倒是許安平的話留了他一命。
許安平扁扁嘴,歎口氣。環顧四周,給在場所有人道歉。“我知道你們心急要他死。但是我們的約定不是現在。不是嗎?我不幹涉你們的謀殺,你們也不可以破壞我的計劃。不是嗎?”
“萬一他小兒子發現什麼我們……”
“把他交給我處理。”許安平打斷那人火急火燎的話。微笑道,“怎麼?不信我?”
那人顯然是信任他的。聞言隻是哼一聲,翹起雙手站到一邊去。
“子撅,”接下來,許安平點名了一名暗處握拳忍耐的少年,将一瓶新的解藥連同童唯利的性命一起交到了他手上。
那少年一身腱子肉,身為護院,臉上的恨意卻是比所有人都忍得好、藏得住。
在童唯利驚恐的眼神中,那名叫子撅的仆人嘴角勾出淡淡的笑容。後退五步,蹲下,輕磕瓶口,倒出藥粉在地上。擡頭,和爬牆頭的所有眼睛一樣,滿懷期待地望向他。
窗台、屋頂,到處趴滿了看好戲的仆人們。都是他叫來的。
想吃,必須爬過去,趴着舔幹淨。不吃,死。
誠然,這法子過分了些。但是一想到方才擦身而過時候,童心塵那哭紅了的眼,許安平便覺得此人活該有這一遭。仗着自己小兒子對他還有點良心,不知珍惜還肆意踐踏。這樣的父親,要他何用?童心塵心軟,他可不會。家中仆人更不會。
“你想的這個法子真是極好的。我都沒能想到。”
許安平心情很好地誇獎了想出這法子的仆人。還貼心地關上門。提醒童唯利,“老爺子,今晚子時會有東風,你得趁早吃。”
許安平走了。
童唯利看着不遠處地上的解藥。閉上了眼睛。
羞辱還是死亡,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
好死不如賴活。他向來鐘愛後者。
然而一想到往後鋪天蓋地的嘲笑,他朽木般的枯手不禁顫抖起來。
丢失的是滄州的金礦地契。
他素來知道與老爺子做交易不異于與虎謀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