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真的過得很快!
“許三多是今天要回來嗎,嗯,好,謝謝!……對了,今天有來團部的車嗎……謝謝了。”
原澤放下電話,整了整軍裝向外走去。
許三多回來了。
七連的一切讓人欣慰地沒有改變,宿舍外的活動場地上隻有一個執勤的兵。許三多張望着走過,微笑,敬禮,回家。執勤兵猶豫地看着那個走進樓道裡的背影。
宿舍裡沒人,這很正常,訓練嘛。許三多讓行李中的一切回到它們該在的位置,正看的書放桌上,要看的書放櫃裡,水杯在櫃上,背包入牆上的列,卧具回牆上,一切都熟悉得讓他愉悅。
然後擡頭,上鋪是一張空鋪闆,史今是上鋪。許三多把手伸了上去,似乎想證明自己視覺上出現了問題。鋪闆是木質,粗糙,空得猙獰。然後他轉身,剛才有樣東西被他從視覺裡忽略過了:一個打好的,将要被人背走的迷彩包。
七連那執勤兵仍在空地上戳着,他有些心不在焉地瞟着三班宿舍的窗戶。窗戶忽然一下打開了,說打開不合适,就力度來說更像撞開。許三多氣急敗壞地沖他嚷嚷:“人呢?!”
執勤兵想說點什麼,但像是一下哽住了。
許三多用一種瘋狂的速度穿越着團部大院,軍容和軍儀早扔到九霄雲外了,他沖散了一個隊列,跳過了一個花壇,一路違反着森嚴的規定。兩名警衛連的兵追在他的身後,卻終于對他的速度望洋興歎,隻好站住記下他的單位番号。
目标是車場。
沖進車場時幾乎與一輛正駛出的裝甲車撞上,許三多從門與車的間隙中蹿了過去,在一片“不要命了”的呵斥聲中消失。
史今正在車場擦車,動作與往常大不一樣,平時的維護保養極重效率,現在卻緩慢而輕柔,那樣的速度完全沒有實用價值。
整個連隊列隊在看着他,說看着不合适,更像行一個漫長的注目禮。
高城戳着,情緒很不高,沒心情說話。又是一個儀式,像進入七連有個儀式一樣,離開七連也有它的儀式。
高城:“今天,鋼七連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個兵……”
他有點說不下去,噎住,索性走到隊伍一側,給自己點上支煙,全連列隊時抽煙已經完全不合他平時給自己定的規矩。洪興國看住了他,眼神裡充滿責備。
高城隻狠狠抽煙,看着孤零零一個人擦車的史今,一群人看着一個人生挺,對雙方都像是刑罰。高城很讨厭今天的儀式,即使這個儀式是他自己定的。
草草站回洪興國身邊。
七連沉默着,高城的心慌意亂一樣傳染了他們,他們當然知道一向口若懸河的連長為什麼慌亂。
史今仍然擦着車,已經擦到車的背面,擦出了衆人的視線。似乎整個連對他不存在,似乎那輛戰車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沉默!很久的沉默。
“好!”是伍六一的聲音,這個“好”他不是說出來,甚至不是喊出來,像是從心裡什麼地方血淋淋地摳出來,再帶着痛号出來,号得車場上聲音回響,号得每個人都心裡一緊,好像能聽見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好!”是全連的一起的聲音,這個“好”不是評價,是一種共有的心情,隻是借用了那個字音。
“不好!”這回是一個人,帶着哭腔的聲音從全連人身後穿透進來。許三多站在隊列之後,軍人總是習慣繃直了全身每個關節,而他現在塌掉了每個關節,第一眼看見他的人便知道這個人已經全垮掉了。
“不好,一點也不好!”他往前走了兩步,蹲下,哭泣。
洪興國沒說話。高城一直緊咬的牙關忽然松開,用手狠搓了兩下。
史今從車後站了起來,被車體擋住了臉,他僵立了一會兒,然後從車後走出來,直愣愣地看着許三多。
他又看向原澤,他的離開已經夠刺激許三多了,沒想到還要讓他看着自己走,這太殘忍了。原澤面無表情的回視。
沉默地站立着,沉默地回到宿舍,三班的宿舍卻瞬間亂成了一鍋粥。比許三多做了三百三十三個大回環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搞事的家夥仍是許三多,他正死死壓着身下的史今的迷彩包,甘小甯、白鐵軍幾個三班的幾乎是壓在他身上搶奪。
大家七嘴八舌地勸着他,許三多低着頭攢着勁,給的是從牙縫裡蹦的倆字:“滾蛋!”
高城陰着臉在看,洪興國苦着臉在看,史今扭了頭對着牆根看,伍六一大馬金刀地坐着,對着窗外看。
原澤在連隊門口依靠在車門上,靜靜的看着3班的窗戶。
“再上幾個。”高城冰寒徹骨,被他看到的兵不得不上,再上幾個,已經拖得許三多在屋裡轉了小半個圈,許三多見勢不妙,把背帶在手上狠纏了幾圈,看來要拿回包得把他手剁了。
“我的兵今天這麼廢物?”幾個三心二意的兵被高城說得寒了一下,手上加勁,許三多被架了起來,繞在手上的背包帶一點點解開。
“滾蛋!”許三多終于動了手,第一次為了私人目的動手,成功之際,一頭伴之一腳,白鐵軍摔過半間屋子,嚷嚷着從地上爬起來:
“伍班副,你上啊!”
伍六一看着窗外的天空,如在另一個世界。甘小甯給了白鐵軍一腳,白鐵軍意識到問題之所在,紅着眼圈又照許三多撲。三班開上了全武行,許三多掙脫了人群,搶住了屋角,發揮着他一向強項的近身格鬥。三班的兵擦着汗擦着眼淚,心猿意馬地光打雷不下雨,那架勢看來是一下午也搶不進去。
高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通知保衛科!我無法用軍紀要求他了。他現在不是兵。”
洪興國吓了一跳:
“影響不好吧。他一向是個好兵,他……”
高城有了些許的落寞:“七連的心就要散了……”
洪興國猶豫一下,走向門口,他知道那是實情。他被史今的一隻手攔住了。
史今過去,看着許三多,後者漲紅着臉,除了憤怒和一個誓死捍衛的莫名之物什麼也意識不到,隻是擺個攻守兼備的架子,如頭護窩的豪豬。兩個人對視,許三多喘着大氣,眼睛被揉得又紅又腫,史今看起來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冷淡,這也許歸功于他的自然幹練:
“還給我。三多……看看你成了什麼樣子。”
許三多真的已經不是一個兵了,他沖着史今——自己的班長喊道:“滾蛋!”
“是啊,你班長本來就是要滾蛋。”
許三多被他一句話就搞得眼淚又要出來,大敵當前随便擦了把就呆呆地看着,甘小甯瞧出了空子,想趁機動手,被一眼瞪了回去。
史今苦笑:
“你是都學會了。好吧,你要死守個什麼誰也拿不下來,這我信,哪怕拿反坦克炮轟你,你也能守住……守住那個破包。看着你現在的樣子,總想起你在下榕樹的樣子。”
許三多有些狐疑,此時不太像個叙舊的時候,但史今總是讓他覺得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