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剛來隊上實習沒多長時間。師父總把我一個人扔在局裡,做信息分析,自己呢,領着幾個我的師兄師姐們沖鋒陷陣、出現場。
——還用問嗎,我當然不樂意了!憑什麼他們都能往外跑,就我一人,隻能在局裡呆着長草!
師父脾氣好,比我可好太多了。
——喂,知道我為什麼不用你催、就帶着你出現場嗎?
呸,什麼善解人意,是老子不愛聽人唠叨!我跟你說,你但凡拿出老子當年磨我師父那個勁頭的一半來對付我,我高低給你一腳踹進牆裡頭去。
軟磨硬泡、端茶送水好幾天,師父到底還是沒磨過我,答應給我點兒别的任務,但還是不能天天往外跑。
我尋思着得寸進尺不是啥好習慣,就一口答應下來,答應替師父,和他的一個線人保持聯絡。
這個線人,就是元蕖。
——元呈震驚地看着林叢,一時間,甚至忘了要說什麼。
林叢沒看他,兀自将煙頭丢在地上,補上一腳碾滅,又從挎包裡摸出水杯,喝上一口,潤潤嗓子,說:“你也是傻,天天守着你哥,就沒想過,他開那幾個場子,是最容易招來壞人的?”
元呈搖搖頭,忽然如大夢初醒般說:“噢——怪不得我媽不讓我上我哥那些地方玩呢!”
林叢掃他一眼,有那麼一瞬間,在懷疑這孩子是真傻還是假傻。
算了,辦案的時候聰明就行了,别的時間還是傻點兒好。
水杯塞回包裡,他繼續說:“總之,我和你哥,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
我不知道師父是什麼時候認識元蕖的,我猜可能比認識我的時間要長得多,因為他們二人在一起,顯然,相當熟悉。
我們和線人并不需要保持時刻聯系,所以我跟元蕖,始終也不熟,充其量算得上同事關系。
但多虧了他,那個案子裡,有好幾個犯人都是通過他的線索抓到的——你哥開的那些場子,難免認識不少邊緣人物。
要沒有他,或者他不是能與我們合作的人,那還真是挺難辦的。
這個案子大概持續了有兩個多月,才終于确認把那副市長拿下來。
還犧牲了我一個師兄。
——哦,說到這個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我們還說,誰先收了徒弟,誰要請客吃飯。下次去掃墓,你給人前輩多拿點好東西,别空着爪子,顯得跟我沒好好教育你似的。
去的時候呢,一定要有禮貌,那裡都是你的前輩,都是英雄,很多我曾經認識。
哎,要不這樣,到時候咱多買點花,都給放點,别顯得咱小家子氣。
你應該管我師父叫什麼?師爺?——我靠,那也太顯老了。
——耳聽得林叢的話題逐漸跑偏,元呈連忙開口,試着把話題拽回來:“不是,林隊,這、這個為什麼要瞞着樂樂姐啊?我沒聽出有啥問題來啊。”
林叢的回憶被猛地打斷,想到後面的記憶,那一點本來就若有若無的、略帶幸福的笑意忽然凝固在臉上,而後,又慢慢褪去。
師父……?
有那麼兩秒,看着身旁那張年輕的、藏不住心事的臉,他突然心髒一空,開始懷疑,真的嗎,這種連他都覺得猝不及防、冰冷萬分的事實,一定要告訴元呈嗎?
告訴了他……他會怎麼想他的親哥?
——但,如果不告訴他,會不會有一天,樂樂,會先發現這點關系?
林叢猛地一顫,他恍惚想起,十年前,那裹在校服裡的女孩,在他身旁無聲哭泣的場面。
而他們面前,就是穆振華的遺體。
不,不能再瞞下去了。
無論是為了誰,這段關系,都不能再瞞下去了。
他下定決心,深吸一口氣,說:
“因為,結案幾個月後,元蕖和他的朋友們喝酒時,不慎說漏了嘴,把案子主要負責人說了出去,還說出了他們平時接頭的地方,說了他們以前一起喝酒的地方,可能還說了家庭住址——然後一傳十,十傳百,我師父他……被兩個案子裡的、被拉下馬的人的家屬殺了。在離家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兇手捅了他四刀,第四刀……捅到了股動脈。”
元呈錯愕地望着他。
林叢不忍看他,錯開目光,沉默兩秒,又壓低聲音,說:“其實我知道,不全是元蕖的錯——我知道,這有很大的意外的成分,但,樂樂……可能未必這麼想。”
沉默。
見他始終沉默,林叢自己先慌了陣腳,連忙站起身來,到他面前半蹲下,仰視着他,多少有些語無倫次道:“别誤會啊,我沒有要說你哥什麼的意思,隻是……我覺得你現在也大了,有權知道這一切的,瞞着你,對你、對樂樂都沒有好處。而且、而且……這真的算是個意外……”
“我明白的。”元呈沒覺得林叢描述的情況有多主觀——他頂多震驚于,他以為是兩個世界的這些人,居然還有這麼一段往事——倒是頗驚于他這一連串分辯:“這本來就是我哥的錯啊,不管是不是意外,說到底是起于他的疏忽。您告訴我,也是因為我此時此刻所處的情況,應當知道這一切了而已。另外,樂樂姐……”
元呈颔首,說:“我明白您的擔憂,不過我覺得她不是那種會情緒上頭的人。我也不會說漏嘴的,您大可以放心。”
林叢擡眼望着這人的眉眼,确信對方是真心如此,長舒一口氣。
——不對,舒一口氣?
剛才,為什麼要這麼緊張?
林叢察覺不對,先起身,随口敷衍一句“那就太好了”,接着轉過身去,裝作欣賞夕陽的樣子,卻是在不自覺地想:
隻是“一個很聰明的新人,我想收他當徒弟”……
他為什麼……要對人家的心理健康這麼上心?
林叢呼吸一滞,眼看着那一輪血色夕陽,掉進遠處高樓的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