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寒暄過後,凝滞僵硬的氣氛打破。孫綽總算從一連串的事情裡回神:“酒菜都吃得差不多了,不若再添些?”
說着便要喚人添菜,江策川撩袍尋了個幹淨地兒坐下,出言阻止:“不必,午後還有些瑣事,飲不了多,另添副杯盞,我陪各位喝上幾杯就好。”
崔馳顧瞥過席間幾名戰戰兢兢的世家子,不言不語地走到桌邊,撈起方才空餘出的,屬于自己的那一副杯盞。
斟滿,連飲三大盞,酒盞杯口沖陳瑛一揚,示意:“罰完了,陳二公子滿意了,就該來陪酒了吧?”
江策川不出聲,斟滿杯中酒,與席間諸位一一碰過。端着杯盞的手,經過适才口出狂言的世家子時一揚。烈酒入喉,挑眉勾唇。
他耳力絕佳,衆人争吵時也并未特地克制,先前動靜他聽得一字不差,也自認為自己不是什麼大度的君子。
欺軟怕英乃是人之常态,但這并不代表他就應當裝作什麼都沒聽見,與這些人虛以委蛇。自小的教養讓他使不出什麼公報私仇的下作手段,這些世家子最好祈禱自家朝中為官者不曾惹上什麼禍事,否則也就别怪他到時不留情面。
這一頓酒到底還是沒能喝到最後,陳瑛陪崔馳顧喝完三杯,就拽着兄弟二人,嚷嚷着要換另一間包廂,好自在些。臨起身前,轉頭冷冷地看了孫綽一眼。
甫一出門,對面廂房傳出一聲驚懼萬分的尖嘯。江策川神經緊繃,與崔馳顧對視一眼,不好的預感突生。兩人抛下陳瑛,足尖輕點圍欄,借力縱身一躍。飛身落至對面廂房的門前,沒有任何猶豫地推開門。
所有聽到那一聲驚喊的好事者蜂擁而至,望江樓管事的掌櫃得了消息,帶着一幹人等好不容易擠過人群,想要踏進廂房時,立刻被江策川伸手阻攔,“自即刻起,這間廂房,任何人不得入内!”
“江公子,這……這……”管事的掌櫃心急如焚,但也明白眼前這位自己開罪不起,偷瞄一眼房内景象,立馬駭然得說不出活來。
江策川未施于他半分眼色,鼻翼微動,嗅到空氣中飄散着些許熟悉氣味。不濃,似是人在屋内引燃過什麼香料,而後快速揮發,可他卻怎麼也記不起從何處聞過相似的氣息。
他面色凝重,下意識去摸腰間墜着的宮牌,不料卻抓了個空,這才記得宮牌昨夜已繳。好在今早以為當差,穿得一襲官袍。自袖中摸出一塊小巧的鎮龍司令符,抛給崔馳顧。
“崔禁衛,勞煩你立即進宮一趟。去尋今日輪值的金吾衙副指揮使杜言微,杜大人。告知他帶人速至望江樓,我在此地等候。”
望江樓三樓,正對出事廂房的雅間裡,有人正悄無聲息地觀賞這一場人為制造的亂劇。人影微動,侍從穿過屏風,附耳低語幾句。那人神情玩味且意味深長,“哦?就這麼死了?看來還是不成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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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人所料不差,此人正是服用檀香飲過量而亡。”溫太醫打開窗子,通風散氣。
平日裡忙碌非常的太醫署,今日一片肅靜。江策川橫刀側立一旁,刀尖輕挑藥案上搜獲的藥粉,于電光石間想通其中關竅:“藥物劑量不對。”
“不錯。”溫大醫轉身回到醫案前,“四殿下誤食的檀香飲,經江大人及太醫署排查,應當是以粉狀物融于水中,無色無味,不易查覺。而自死者身上查獲的卻是經過炮制而成的丸藥,且服用方式迥異。”
說着,從小幾上取來一支鑰匙,燃起燭火,取了些從死者身上查獲的丸藥,研磨成藥粉,置于火上烘烤。
火舌舔舐,銅匙上亮起星點幽光。不到一息時間,滿室異香,令個人氣血上湧。
江策川始終不曾放下戒心,嗅得異香的刹那,立刻熄了燭火,提起茶壺澆濕衣袖,掩住口鼻,又一杯冷茶潑醒溫承平。他雖不曾親眼見過,但也能從查獲的隻言片語中得知此藥的厲害之處,不得不防。
為以防為一,他正打算用刀挑開沾過藥粉的器具,卻被清醒過來的濕太醫擋在原地:“咳,咳咳……江大人且慢,看。”
視線随着他手指的方向,落到方才使用的鑰匙,江策川倏然一驚。方才用以盛放藥粉的銅匙匙面上幹幹淨淨,一絲痕迹都未曾留下,甚至于不見火焰在銅匙表面灼燒出痕迹。若非親眼所見,室内也還殘留餘香,否則當真容易叫人誤以為是一場錯覺。
“太幹淨了,江大人,幹淨到令人可怕的地步。”溫太醫停下嗆咳,看着幹淨如新的銅匙,喃喃道。
江策川幾乎是眨眼之間就明白了他的末盡之言——一種危害性極高的藥物,本身不帶有任何明顯特征,溶于水中無色無味,置于火上烘烤後不留任何痕迹。于他而言,并不是什麼好事,甚至可以說是幾乎将他逼上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