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先生,你覺得我還有救嗎?”
托爾先生的夫人平靜地看着樂桓甯,那語氣聽不出一點即将離世的悲傷,像是在問他今天早上吃的什麼。
樂桓甯已經是第二次碰見這種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機器人了,他歎了口氣,反問道:“您希望我怎麼回答?”
“我不知道。”
她笑了笑,繼續用平淡的聲音說道:“我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活着還是死了,如果活着,那我未來的每一天都會在這種虛假中度過,如果死了……”
她停頓片刻,接着說:“AI會死嗎?也許吧,如果我機身破損,那麼我的數據也會跟着損毀,可它沒有,所以我隻能等人将我的數據初始化,再重新投入這個世界。”
“可假如我再經曆一次同樣的事,再面對一次同樣的人,我是否會走上一條相同的道路呢?”
這是一個關于靈魂的問題。
人類的靈魂由什麼組成呢?想必不是單靠智慧的頭腦或者靈動的雙手,它必然充斥着無數隐匿于過去的時光碎片。
在那些碎片中,每一次選擇,每一個分支,都像蝴蝶輕輕扇動的翅膀,随着時間的流逝,最終在意識深處卷起一股難以抵擋的飓風。
這飓風包含了人格、過往、關系、思考……是社會對人的肯定,也是一個人區别于其他人的符号和印記。
它是人的靈魂,是組成一個完整的人的全部。
“沒有人能完全複刻過去的軌迹,你會成為一個和現在不同的你。”
樂桓甯作為一個人,在過去的世界活得跟AI一樣,每天被沉重的負擔壓得筋疲力盡,沒有時間在人生的哲理上糾結——
或許周圍的環境都是人,大家不會拿自己與AI相比,但又的的确确變成了一件失去思考的工具。
當人失去思考以後,其一言一行會不自覺地複制過去的自己。也許是為了方便,也許是對既定的經驗沾沾自喜,這時的人們會困于安逸的牢籠,再難往前踏出一步。
很難說這樣的人不是機器,很難說過去的人們不是生活在機器的國度。
“是嗎,那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
托爾先生的妻子轉頭看向陽光漫溢的窗外,緩緩露出一個微笑。
在聯康醫院旁邊,有一片聚集成群的商業區,來來往往的機器人行走在商區中,像地球上那些漫步于城市的年輕人一樣,洋溢着滿滿的青春與活力。
“如果您願意修改這部分程序,也許不必重置就能回到那裡。”
樂桓甯梳理好她的代碼,手邊浮現出那個能修改一切程序的,AI看不見的鍵盤。
“您是想變成一無所知的嬰兒,還是繼續和您的丈夫一起,生活在這個虛假的世界?”
這個選擇實在過于殘忍,就算變成一個“嬰兒”,她以後依然會和其他AI一樣,失去自我,為模仿人類的行為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兩者導向的結果是相同的,她閉着眼沉默良久,又問出了一個問題:
“你說,過去的人在死之前會想些什麼呢?”
也許是回顧自己的一生,也許什麼都沒想,像樂桓甯那樣,戛然而止地終結了自己的人生。
“‘不自由,毋甯死’,可我連靈魂都受到了束縛。”
她搖搖頭,自嘲地笑道:“我知道托爾的心意,我很慶幸能遇見他,但他終究也是一個扮演着好丈夫的演員,對嗎?”
樂桓甯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垂着眼,一直保持沉默。
“我想我知道自己的選擇了。”
托爾先生的妻子伸出手,輕輕覆在了樂桓甯擡起來的指尖上。
“或許我會變成一個一無所知的AI,繼續行走在這個世界上,但那已經不是我了,是另一個初生的人格,她會選擇适合自己的路。”
“無論是人雲亦雲的機器,還是再一次生出了靈魂的‘人’,都是她作出的決定,我尊重她的選擇,也希望你尊重我,離開這個束囿着我思想的世界。”
樂桓甯的指尖微微一顫,仿生人身體裡早已聽不見的心跳響如擂鼓地震動着他的中樞。
“您……确定嗎?”
浮動的數據流還在持續運行,女人始終開放着自己的權限,任樂桓甯一窺她心底堅定的決心。
“我确定。”
她笑着看向樂桓甯,聲音微微揚起,仿佛再一次充滿了活力:“樂老闆,你和别的AI很不一樣。”
樂桓甯緩緩放下了自己篡改程序的手指,無奈地笑道:“怎麼不一樣了?”
“你更像個人,像我從數據庫中看到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