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叫你認人?你瞅這衣裳,夠不夠得上?”
“我怎知夠不夠得上?我頂天能認得個諸曹校尉,哪知天子的男寵何樣穿戴?”
劉歆抖抖索索繞到車後,見雪地上橫着一具身材高壯的無頭男屍,脖頸兒處的切口如被狗啃,噴湧出的血漿已凍成鮮紅冰碴。
那屍體一身純黑暗繡的深衣,漿洗得筆挺,腰封闆正,正是王莽慣常的穿着;細看之下,衣衫左袖的布料與别處顔色有細微的差距,像是拆袖後補的新緞子,不是王莽還能是誰?
劉歆見狀魂飛魄散,連一聲叫喚也未能發出,搖晃兩下便一頭栽倒下去。
濃稠血幕将視界染紅,天旋地轉中,王莽轟然栽倒,又一次元神離體,恍惚間重回那香煙缥缈、滿地頭顱的天家宮阙,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兒隔着水波樣的帳幔,漸漸顯出清晰的輪廓。
“最後一個頭,最後一次機會了!”仙人一手拎起砍掉他頭顱的寶劍,将血污擦拭在另一邊袖上,嘟囔道,“怎就不長記性?叫你屠龍、屠龍,你偏回回往龍榻上鑽!”
一旁仙女莺聲笑道:“真這般容易,豈非人人皆可成龍?”
仙人手指着王莽,恨鐵不成鋼似的歎道:“千年又千年,你一無腳蟲豸,修得這般形狀多麼不易?‘浴龍血,從龍躍;斬龍根,化龍身’,隻剩這最後一步!你若功虧一篑……如今你九頭已去了八個,隻剩最後一條命,可記住了!”
“哈哈哈,白費你老兒口舌,他呀,記不住!”仙女戲谑的笑聲如銀鈴般刺穿層層煙霧,灌入王莽耳孔,“真龍天子可是那麼好殺的?”
混沌的意識逐漸遠去,身上各處鈍痛,夾着刺骨的寒意,将王莽生生拽回人間。耳邊仍回響着仿佛遠自天邊的離奇啟示:“浴龍血……斬龍根……哈哈哈哈……真龍天子……可……殺……”
王莽奮力張開眼,視野中盡是一片刺目的雪白。瞎了?不,是雪,那場斷絕他在人世間最後一絲念想的雪。
鐵甲沉重,身上又多處跌傷,王莽咬緊牙關、嘶吼着用力,也隻能勉強蜷起一側膝彎,便再動彈不得。
這滿盤皆輸、再無指望的人生,活着并沒有什麼用,卻是有人拿自己的命換回來的。
“還不清便還不清吧,三十吊錢,足夠買我這條賤命。”王莽想起陳阿豹代他赴死時毅然決然的神情,禁不住熱淚盈眶。
山谷中的風自北向南,北面崇山峻嶺,南邊瀝瀝河川。有水之處必有人,王莽順着朔風刮骨的方向,雙肘扒地在半尺厚的積雪中艱難爬行,爬過月生日落,爬向朝露日晰,在茫茫雪原上留下一條蜿蜒的痕迹。
那一夜,劉傲夢見自己站在未央宮高高的歇山檐頂,身上龍袍被朔風吹得呼啦作響,仿佛要将他卷走一般。那條令他感到無比熟悉親近的大黑蟒,又在蒼茫天地間盤旋遊走,掀起飛魚雷電,帶來地動山搖。
他并不懼怕這非人的生靈,從一開始他就無比确定,這黑蟒絕不會傷害他。甚至,他十分想念黑蟒裹纏在他身上、磨蹭他皮膚的那種令人心安的親密感覺。
他感覺到黑蟒是來告别的。“可以再抱抱我嗎?”他在心裡對黑蟒說,他知道它能聽見。但黑蟒沒有回應,隻頭也不回地乘着風雷閃電而去。
黑蟒消失在幽冥中的瞬間,巨大的失落與委屈令劉傲瞬間驚醒。他伸手抹掉臉頰上仍有餘溫的淚水,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夢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