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應聲,謝憐一下子醒了七分,身邊果然沒人!
難道不告而别了?他爬起來穿衣。誰知衣服還沒拉上肩頭,擡頭一看,這下,醒了十二分。
供桌上竟鋪着一幅畫像,墨色未幹,明顯才完成不久。畫像上,一少年白衣華服,黃金覆面,一手仗劍,一手執花,清豔絕倫。
正是一幅《太子悅神圖》。
謝憐懷疑自己是不是睡糊塗了,頭發亂糟糟的拿着那畫看了半天。
的确是《太子悅神圖》沒錯,但沒可能他還沒動筆這畫就自己畫完了啊?
轉念一想,他昨晚對那少年細講過悅神圖,有可能是他臨走前畫的,作為“住宿費”饋贈。若是如此,就不得不感歎,那少年真是筆力了得,華而不浮,豔而不俗。記憶也了得,幾乎所有細節都沒落下。
忽然,他目光一凝,心道:“……不對。”
正驚豔且疑惑間,屋外有了動靜。謝憐挑起簾子一看,竟是那少年。
他原來沒走,正倚在屋外一片陰影裡,一邊将一把掃帚在手裡轉着玩兒,一邊百無聊賴地看天。他似乎真不大喜歡日光,望天的那副神氣,像是在思考着該怎麼把太陽拽下來踩爛。
謝憐出了門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三郎仍是靠在牆上,轉過頭來,道:“不錯。”
謝憐接過他手裡掃帚,道:“怎好讓客人做這些?”
三郎道:“我既睡了哥哥的床,幹點活來償還也是應該的。”
門外有一堆落葉,全都掃好了堆在一處,謝憐竟是無處可掃,隻得放棄。不知是不是因為胡亂睡了一晚,這少年的頭發今日束得更歪了,松松散散的甚是随意。随意而不淩亂,倒有幾分俏皮,好看極了。
謝憐心念一動,指指自己頭發,道:“要不要我幫你?”
三郎一點頭,和謝憐進觀去了。待他坐下,謝憐解了他的頭發,一手将那黑發握在手裡不動聲色地端詳,另一手手指在他發理中輕輕摩挲,緩緩探查。
這少年的黑發順長清麗,不知是不是給他摸了半天、摸得癢了,笑了一下,微微側首,斜斜睨着他道:“哥哥,你這是在幫我束發呢,還是在想做點别的什麼呢?”
他長發披散下來,俊美不減,卻多了幾分邪氣,如此發問,似在調笑。謝憐眉尖一跳,道:“我從沒給人束過發,手生還請不要嫌棄。”
三郎嘴角翹了翹,道:“自然不會。”
謝憐還真是在做别的。妖魔鬼怪,總會有一個地方出現漏洞。即便掌紋、指紋做得完美無缺,但一個活人的頭發是數也數不清的,一根一根分得細密且清晰。而許多鬼怪僞造出來的假皮囊,頭發要麼是一片黑雲,要麼是黏成了一大片,仿佛一條一條布片,再要麼就幹脆扮作個秃頭。
但這少年的黑發根根分明入理,并無異常。謝憐又看了一眼桌上那畫。
這一眼被那少年注意到了,他竟主動發問,笑道:“怎麼了哥哥?看你神色,可是我那幅畫畫的不好?”
謝憐忙道:“怎麼會?畫得很好。”
隻是,太好了。連謝憐沒講的細節都畫上去了。
古仙樂國人認為最完美理想的境界是雌雄同體,所以在表現他們心中至高至美的神明時,會同時糅合男子和女子服、冠、發、飾的細節。其中有一個細節,就是耳墜。
他壓根忘了這套悅神服還有一對耳墜,所以昨晚提都沒提,一般人也絕不會想到要給一個武神畫上這個。
但方才那幅畫裡,畫中清貴的少年的确佩有一對小巧的紅珠耳墜。
這難道隻是巧合?
束完之後,三郎對着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頭對謝憐挑了挑眉。謝憐先還不知道什麼意思,再一看,這頭發方才是歪的,被他束了之後,居然更歪了!
那少年這樣歪歪地束着發,越發俏皮,但謝憐看到就仿佛看到自己的罪證,縱使沒被取笑也窘了,道:“再來一次。”
三郎卻哈哈輕笑一聲躲過了他,道:“不必了,這樣就挺好的。”又指了指他,道:“哥哥,你剛才幫了我,不如現在讓我來幫你?”
“什麼?”謝憐被他指了指,自己也對着水盆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原來他方才起床太過震驚忘了打理自己,竟就這樣頂着一頭亂糟糟的軟毛給别人梳了半天頭,馬上抱頭離開:“不必了,我自己來!”
三郎卻拉住他袖子的一角,道:“哥哥可别就這樣出去,門外有客人來了,給人家看到不好了。”
果然門外一陣嘈雜,謝憐被他拉着理了理頭發,出去一看,門口堵了一大圈人,個個臉色通紅,為首的老大爺指着他道:“就是他!”
謝憐:“???”
村長當即一個箭步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就是道長你昨晚降妖伏魔?活神仙啊,看來這廟也一定是真的靈了,大家快來!”
其餘的村民們也一湧而上,謝憐被圍攻得連連後退,心中叫苦,明明叮囑過了不要說出去的,果然還是白叮囑了!
村民們雖然壓根都不知道這觀裡供的是啥玩意兒,但紛紛強烈要求在此上一炷香,反正不管什麼神統統都是神,拜一拜總沒壞處。謝憐原先預料的景象是門可羅雀,所以隻意思意思準備了幾小捆線香,誰知頃刻之間便被瓜分完畢,小小一隻香爐裡插得密密麻麻東倒西歪,因為好久沒聞到香味兒了謝憐還嗆了好幾口,邊嗆邊道:“咳咳各位,真的不能保佑财源廣進,真的,咳、請千萬不要在此求财!後果無法預料!……對不起,也不管姻緣的……不不不,也不能保佑生兒育女……”
如此一來,自然顧不上再試探了。三郎倚在功德箱旁的牆壁上笑吟吟地看着這邊,姑娘們一見這少年,臉上飛出一片紅霞,原本要往功德箱裡投一枚錢,不由自主就多投了幾枚。投了一次不夠,為了多看他幾眼明明走了還要再回來投一次。投到後來謝憐都看不下去了,把她們投的錢摳出來塞了回去,免得回去被家裡人罵。
好容易散了,謝憐仍未放棄,繼續方才被打斷的事。二人來到門前,謝憐從袖中取出一面新簾子,挂在門上。那少年果然定住腳步,盯着這道門簾,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謝憐知道,他是在看那簾子上畫的符咒。
他盯簾子,謝憐盯他。
這道符是謝憐之前順手畫的,其上符咒層層疊疊,氣勢森嚴。由于是謝憐本人的親筆,也許有一點點召來黴運的作用,但就一點點,主要功效在于辟邪。非人之物來到門前,會被門簾擋住無法入内。
三郎看他一眼,笑了一下,道:“等我一下。”
他輕飄飄丢下一句,這便轉身離去。
莫非真被符咒屏退了?
可謝憐又隐隐覺得,他說等他一下,那就必然不會離開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