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牛車已氣喘籲籲爬進了村子裡,謝憐趕緊下車,一指點醒牛車主人,叮囑今夜之事不可外傳。那老大爺哪裡敢不點頭,拉着老黃趕緊回家了。三郎也跳下了車,方才他一路都是慵懶地躺在牛車上,現下兩人這麼站到一起,謝憐才發現這少年居然比他還要高,兩人竟是無法平視。那少年站在車前伸了個懶腰,瞥到他轉身似要離開,謝憐道:“三郎,你往哪裡去?”
三郎歎道:“不知道。睡大街吧,找個山洞湊合也行。”
謝憐道:“不行吧?”
三郎攤了一下手,道:“沒辦法,我又沒地方去。”他睨過來,又笑了兩聲,道:“多謝你給我算命了。承你吉言,後會有期。”
看他果真轉了身,謝憐忙道:“等等!你若不嫌棄,要不要到我這裡來?”
三郎足下一頓,轉過半個身子,道:“可以嗎?”
謝憐道:“那屋子本來也不是我的。隻是,可能比你以前住的地方簡陋多了,怕你住不了。”
若這少年當真隻是個離家出走的小公子,總不能就這樣任他到處亂跑。謝憐十分懷疑他這一整天就隻吃了那半個饅頭,年輕人仗着身體任性亂來,遲早有一天真的暈倒在大街頭。
聽他這麼說了,三郎這才轉過身來,沒有回答,而是走到謝憐面前,上身前傾。謝憐還沒弄明白他要幹什麼,隻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忽然變得非常近,又有點招架不住。
他很快就退了開來,他竟是順手就把謝憐扛回來的那一大包破銅爛鐵都拎了,道:“那就走吧。”
那少年身形修長,卻幫謝憐拎着一大包破爛,還拎得如此泰然自若,謝憐要了幾次都沒能要回來,隻好隻背了一卷席子。
三郎單手扛着那一大包亂七八糟的東西,悠悠地上了山坡。到了那座歪歪扭扭的菩荠觀前,他一低頭,撲哧一笑,似乎瞧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正是在看謝憐出門前寫的那個危房求捐款的牌子。謝憐假裝無事發生地把牌子翻了過去,道:“你看,就是這樣。所以我方才說,你可能住不慣。”
三郎道:“挺好的。我從前也沒住過什麼很好的地方,這樣就很好。”
菩荠觀原先的木門早已朽爛,謝憐把它拆了換上了簾子,上前撩起,道:“進來吧。”
二人進了屋,謝憐接過三郎手裡提的東西,把買回來的簽筒、香爐、紙筆等物擺上供桌,點起一支人家順手塞的紅燭,屋子霎時明亮起來,倒沒那麼磕碜了。
三郎随手彈了彈燭火,滿屋紅影顫動,道:“所以,有床嗎?”
謝憐默默把背上那卷席子取下,雙手遞給他看。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隻有一張是嗎?”
謝憐從鎮上回來的路上才遇到這少年,自然是沒想到要提前多買一張。他道:“你若不介意,我們今晚可以擠一擠。”
三郎道:“也行。”
謝憐跪在地上鋪席子,那少年在觀内望了一圈,道:“道長哥哥,你這觀裡,是不是少了點什麼東西?”
謝憐直起身子道:“除了信徒沒什麼少的了吧。”
三郎一手托腮,問道:“不對吧?少的可不是那個。神像呢?”
經他提醒,謝憐這才猛地想起來,他居然忘掉了最重要的東西!
沒有神像的觀,算什麼觀?雖說是他本尊就在這裡了,但總不能讓他每天自己坐到供台上去吧。
謝憐馬上找到了解決方法:“沒關系,明天我畫一幅畫像挂上去。”
自己給自己畫像挂在自己的觀裡,這事傳開了估計又會被笑十年。但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費時間,相較之下,謝憐選擇被笑十年。說動手就動手,他拿了紙筆就開始畫,三郎看了一會兒,道:“《太子悅神圖》?”
謝憐停筆,奇了:“你還知道這個?”
三郎坐在了席子上,伸直了雙腿,修長筆直,道:“知道一點。看樣子,你很了解。”
謝憐笑道:“實不相瞞,我也不太了解。因為正統的《太子悅神圖》講究太多了,華麗到繁瑣,太麻煩了,随便畫畫,料想太子殿下也不會生氣。”
之前一路上這少年評遍上天入地神神鬼鬼,雖然偶爾會突然挖人家老底,但對其正面之處也不吝正視與肯定,謝憐對他的評價頗感興趣,不畫了,也坐到席子上,道:“那對于這位太子殿下,你又有什麼看法?”
二人燈下對視,紅燭火光微顫。那少年背負燭光,陰影之中看不清神色。少頃,他道:“我覺得,君吾一定非常讨厭他。”
謝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一怔:“為何你會這麼覺得?”
三郎道:“不然為什麼會把他貶下去兩次?”
謝憐哭笑不得:“可是,做錯了事,就是要接受懲罰的啊。不能想這麼簡單吧?”
三郎:“那要怎麼想?”
謝憐:“這很複雜,你以後就懂了。”
三郎道:“可我想現在就懂。”
謝憐随口道:“比如,如果你欣賞或者喜歡一個人,你也不會永遠對他好,發生什麼事都對他好。”
三郎道:“為什麼不會?如果不會,隻能說明這所謂的喜歡也沒什麼了不起。”
謝憐換了個方向,道:“那……難道對一個人除了喜歡就隻能是讨厭,隻有這兩種态度可以選擇嗎?”
三郎笑着反問道:“為什麼不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愛便是愛,恨便是恨。為何不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謝憐一面覺得真是孩子想法,愛憎分明,一面又覺得這就是少年人的可愛之處,微笑着不再反駁,脫了外衣和靴子。
那兩道咒枷,第一道在他頸項間,第二道便在他足踝上。那少年正在盯着的,就是他足間那一道。三郎忽然道:“不說這個了。”
謝憐道:“為什麼突然不說了?”
三郎道:“你不想談這個。”
謝憐一愣,笑了笑,道:“那說點别的吧。”
紅燭一夜未眠。兩人并排躺在一張席子上,那少年在他身邊和衣而卧,興許他是第一次出門在外、夜宿不歸,竟是大半宿都睡不着,兩人什麼都聊,連什麼悅神服隻能有幾種顔色、每種顔色分别代表什麼、袖子衣擺必須是多長、結要怎麼打等等都聊。不知是不是家教太好了,好像無論他說什麼那少年都聽得津津有味。謝憐第一次體會到聊到昏天黑地是什麼感覺,最後終于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謝憐睜開眼睛,隐約覺得旁邊沒人,迷糊中喊了一聲:“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