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沒有落雪,桑林一并未帶傘,下了求仙樓,跟着一名太監往宮中深處走。
“公公,這是去哪?”他問太監。
太監連忙道:“回仙師,陛下要在醉仙殿召見仙師您。”
桑林一沉默片刻:“可有說何事?”
“這……”太監低頭:“陛下并未吩咐……”
桑林一也不為難他:“好吧。”
太監見他還算好說話,悄悄松了口氣。
昨日裡落的雪都被掃淨了,似乎是明仁帝不愛看見雪,隻要落了雪就會立刻掃走。
長道上幹幹淨淨,一滴雪水也無。
桑林一跟在太監身後,到了醉仙殿。
他本以為是個談事的大殿,卻不成想是個後院,院中還擺着個戲台子。
桑林一皺了下眉,随即不動聲色地走進院中。
數名宮女上前:“仙師,請。”
戲台下隻有一個座位,用了金絲軟枕墊着,桑林一沉默片刻,并未坐過去:“難承悅在哪兒?”
宮女們渾身一抖:“仙、仙師慎言……”
桑林一隻是說:“我們和明仁帝的事,不會波及到你們。”
宮女們仍是怕,隻抖着聲音重複:“仙師請先坐下罷……”
桑林一沉默着,往前一步緩緩坐下了。
宮女們端來茶放在旁邊的紅木小桌上:“這是宮中上好的雪融茶,茶葉自上界飛雪十三洲而來,仙師請用。”
桑林一隻是輕輕應了一聲,沒去碰。
宮女們退到了一旁,這時,一聲鑼響自戲台後傳來,随即便是一陣熱熱鬧鬧的曲聲。
桑林一不知道難承悅在搞什麼,擡眼看過去。
一醜角、一小生濃妝上台,行至台前,立于兩側,随後是兩對宮娥濃妝豔抹,手提宮燈,身姿窈窕,蓮步上前。
随後一聲嬌媚女聲自簾後唱道:“擺駕——”
二宮娥舉高扇,簇擁着一人上前來。
中央那人身着大紅緞繡鳳鑲邊女蟒,頭戴五鳳點翠霞冠,面頰塗抹紅脂,鳳眼上挑,縱使一身戲服厚重,身姿仍然卓越優雅,一步步向前來,面上似笑非笑。
縱使他臉上帶着妝,桑林一還是認出來了,那中間飾演貴妃的人是難承悅。
他的樣貌實在是好,披了厚戲服,高挑的個子更顯得他身材纖細姣好,手中折扇晃動,一步一進間優雅華貴盡顯,倒真像是一位冠絕後宮的貴妃。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又轉東升——”
難承悅高聲唱道,語氣雖然嬌媚,卻格外有力,聽得出來不是半吊子,他是真的會唱戲。
桑林一雖然不耐他,但明白戲一旦開了場便不能停下,便很安靜地聽、很安靜地看。
難承悅的身段和唱功都是一等一地好,很難想象他身為一個長在宮中的皇帝,竟然在戲曲上有如此高的造詣。
而他似乎對于扮女人作嬌媚狀也并不在意,一舉一動間盡是典雅,也不端着,全然看不出來是個皇帝。
一舞一唱間,倒好像他真的是位失意買醉的貴妃。
難承悅演得很投入,桑林一并未出聲打斷他,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大概半個時辰後,這一出戲便演完了。
唢呐聲響起,難承悅本該在宮娥們的攙扶下下台,但他笑着揮手,樂聲停了,往前慢慢走了幾步,來到戲台邊上。
他恢複了原聲,雖不如珠圓玉潤的唱腔,聲調仍是像唱出來的一般,婉轉動聽:“我演得好麼?”
桑林一擡眼,“好。”
這是客觀地評價,他雖然對戲曲研究不多,但不得不承認難承悅演得的确很好。
難承悅笑了,眼睛眯起來,慢悠悠往台下走,“明日想聽什麼?遊園驚夢?牡丹亭?我都給你唱。”
桑林一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我來是為了和你談正事的。”
難承悅仍在笑,下了台走到桑林一面前:“唱戲也是正事呀。”
他撚蘭花指,又唱道:“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
桑林一沉默不語,隻是看着他。
難承悅并未唱完,見桑林一冷淡的模樣,聲音慢慢淡下來了。
他自顧自笑了一聲:“怎地不高興呢?”
“逢懸尊鎮物事關上下兩界。”桑林一垂眸,“即便你不在意大秦,也該明白上界的安定同樣岌岌可危。”
難承悅不說話了。
他垂下手,水袖落到了地上。
似乎是被桑林一的話語刺激到了一般,他閉了閉眼,随後又瘋瘋癫癫地笑起來:“你……你以前,不是最喜歡貴妃醉酒這出戲麼?”
他仍然不回答桑林一的話,“我知道你喜歡之後,一直很用心地去學。”
“我學了十年這出戲,現在才覺得能拿給你看了。你不喜歡了麼?我還學了别的。”
難承悅話音剛落,桑林一便覺得頭一痛。
他下意識擡手想按太陽穴,往前微微傾了傾,難承悅立刻便擡袖想要拉住他。
桑林一垂眸,默不作聲避開了他的手。
難承悅頓了頓,低頭:“……你忘了?”
他的唇抖了抖,“醉仙洲的大院裡……你忘了麼?”
桑林一側身:“……沒忘。”
他的眼神落在難承悅身上,充斥着一種冰冷的打量和端詳:“但,我可不記得一千多年的醉仙洲有你。”
難承悅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強:“這些年,我還學了書法作詞,以前我連字都識不得呢……當時你看着那石碑上的詩,我都看不懂……現在倒是會了。”
他喋喋不休地說:“啊……我還學了畫!我一開始學的時候不敢畫人,後面畫得好點了,才開始想着畫你。”
“雖然是跟着宮廷畫師畫的,但隻要下筆我就發抖,一臨摹我腦子裡想象的你的樣子我就怕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