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一醒來就迫切追問:“奶奶,小妹妹呢?有沒有小妹妹來找你?”
老人家搖頭,有些疑惑:“沒有人來我們家呐。”
二話不說,男孩掀開被子跳下床,飛快朝橋洞跑去,可是等他跑到那兒的時候才發現,水缸、枯黃的蒲扇葉、竹編欄……一切的一切全都在,可是唯獨那天的小妹妹不見了。
他慌張地朝四周張望,一邊尋找,一邊呼喊,可仍然未見其人。
她到底去哪兒了呢?
是不是遇到危險了?
男孩格外自責,如果他能再堅持一會兒,堅持到把錢送到橋洞,女孩是不是就可以安全地離開這裡。
都是因為他。
他想,如果女孩找别人幫忙,一定會順利很多。都怪他——太沒用了,非要在關鍵時候體力不支,發燒昏迷。
直到半個月以後,鎮裡才傳來消息,說警方端掉了一個拐賣團夥的據點,但不幸的是,那些被拐來的孩子全都被送去了解剖場,被喪盡天良的犯罪分子挖出器官,生命永遠停止在八九歲的年紀。
男孩不信,他更加懊悔,更加自責。
從那以後,他總是做着關于暴雨天的噩夢,每一次他都從夢裡驚醒。
在夢裡,他看見記憶裡的小女孩就在自己眼前,隻要他一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可是每次當他想要伸出手拉住她逃的時候,暴雨突然更加肆虐。
碩大的雨水打在他的身軀,如瀑布般的雨沖刷他們兩人之間的連接,慢慢地,女孩突然變得格外遙遠。
他拼命地伸手去拉她,可總是徒勞一場。
再後來,這個男孩做了清流鎮的一個小霸王,所到之處總有厭惡憎恨他的人。
他聽說鎮長西街那邊有戶人家的女兒是收養回來的,年紀和記憶中的小妹妹差不多大,他就悄悄跑到人家屋頂去,想要看看是不是記憶中的小妹妹回來了。
可小妹妹沒回來,他反倒撞上趙旭摩想要強.暴少女。
他二話不說就報複回去,那是第一次,他和趙旭摩結下梁子。
再後來,他聽說鎮長邊界外的一座廟裡來了個流浪孤兒,沒地兒去,便躲進廟裡睡覺,吃廟裡供奉的水果。
這次會不會是小妹妹回來了呢?
男孩不知道。
但他想去看看。
可是還沒走遠,他就聽說廟裡起火了,裡面的孤兒被活活燒死,而縱火的人恰恰就是趙旭摩。
那是第二次,他和趙旭摩結下梁子。
男孩雖然嘴上不說,活得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但實際上,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天的暴雨,更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過錯。
他的夢總是被愧疚所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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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你在想什麼呢?”
老太太走到她面前揮揮手,連翹這才回過神來,她笑了笑,解釋:“沒什麼。”
奶奶繼續把話說完。
“那段時間,他總做噩夢,每次都重複着同樣的話。”
“他說——對不起。”
“他說——奶奶,我本可以把她帶走的,可我沒有把她從地獄裡帶出來。我對不起她。”
老太太的神情同樣愧疚不已,“其實也怪我,當初如果我沒有當他在說胡話,沒有攔他,說不定,那天他是可以救下那孩子的,說不定啊……那孩子就不會被帶去活生生解剖了。”
連翹怔住。
直到今天她才終于明白,原來當年的那男孩沒有騙她。
他有按照約定去找她。
隻是命運給他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讓他們被暴雨沖走,拐了個彎,直到多年以後又再重逢。
他來了,隻是遲到了幾年。
當初,她好長一段時間裡都憎恨着男孩,恨他為什麼沒有聽見自己的求救,恨他為什麼不能早點兒來。
現在她明白了——他來過,甚至不顧一切地來找她。
所有誤會在此刻煙消雲散,連翹心裡是意外的,同樣也是欣喜的。
她欣喜,兜兜轉轉饒了好大一個圈,她和他又重新繞回來,再見到彼此。當初來尋找她的那個約定,李空山從來都沒有失信。
連翹走到老太太面前,淺淺笑着,安撫她:“奶奶,這事兒不怪你,我相信,當年的這個小女孩一定福大命大,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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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置妥當以後,連翹便從奶奶家離開,準備回去。
這麼多年過去了,清流鎮還是老樣子。
紅磚黛瓦房連成一片,彎彎繞繞的小路旁偶有良田,電線樁牽連成線,鳥雀飛過時,與背景牆藍天相映成畫。
她走在街上,不時看看左右兩側的樓房,有的因修建年代已久,瓦礫跌落,房梁倒塌,無人問津;有的雖年生不久,但房屋外已積灰。
雙橋前的農貿市場路口,養白鴿的老大爺推窗透氣,白鴿低下腦袋覓食,夕陽的餘晖灑在樓房上半部分。
自陰陽線分割,宛如斜切一刀。
此時有不少飯後散步的居民出來走動,再穿過前面這條巷子,連翹就快到了。
此時再看清流鎮,一切是那麼陌生又熟悉。
她剛整頓好自己的心情,換輕快的步子繼續往前。
前面不遠處,賣酒的老闆娘穿着圍裙,正把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往外趕,“去去去,一邊兒去,沒幾個錢來買什麼酒啊,看你穿得人模人樣,結果沒幾個錢,真是掃興。”
老闆娘手裡拿着掃帚打青年的腿,非得把他徹底攆到大街上,她才肯罷休,扔下掃帚,憤慨轉身回去。
青年躲躲閃閃,直到老闆娘把掃帚扔下,他才徹底松口氣。
他剪着平頭,眉眼清俊,穿着入鄉随俗的灰上衣黑麻褲,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掩蓋不了他絕非本地人的氣質。
青年拍拍褲腿上的灰塵,并沒有生氣,隻是自顧自絮叨:“這兒的人都怎麼回事,一個個的能動手就不動口,素質還是欠缺了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