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教坊外,沈确亦自皇城司率衆人歸來。謝明霁從沈确處拿了一身皇城司吏的衣物丢給姜棣棠:“在馬車上換好。”
說完,謝明霁一秒都沒有多留,轉身下了馬車。
姜棣棠快速換好衣服然後下來,一邊調試着玉帶的松緊一邊問謝明霁:“是這樣嗎。”
“是。”謝明霁掃了一眼,擡手替她将松垮的玉帶系緊,邁步往教坊去,“走吧官爺。”
時已近暮,教坊内人煙如織,台上的琵琶聲繞梁不絕,混雜的脂粉熏香味道刺鼻,謝明霁随意掃視了眼大廳,便見數張熟識面容。
國公府上的二公子,明義侯長子,國子祭酒……
一個個都沉溺溫柔鄉,倒是沒發現他。
謝明霁冷笑,這教坊原隻是為朝廷提供歌舞音樂的官署,卻不知曾幾何時謝徵竟然架空了太常寺的權,自己做了教坊的主,用以籠絡朝臣,威脅百官。
果真是好手段,畢竟大宛并無明文禁令規定皇親國戚、朝廷命官不得于教坊尋歡作樂,此番謝徵手筆,若無确鑿之證,恐亦難以定其罪。
“喲,諸位官爺莅臨,不知所謂何事啊?”教坊的管事瞧見他們,急忙含笑迎了過來。
“皇城司例行巡查。”謝明霁未曾正視那管事,僅淡淡一語,舉手示意姜棣棠、紀霖等人行動,說話懶洋洋的,其言雖似緻歉,然并無半分歉意,“我會将令麾下之人動作輕點,盡量不妨礙教坊經營,還望管事見諒。”
那管事聽了皇城司三字,身軀猛地一震,方擡頭審視眼前之人,而後大驚失色,躬身愈低:“小人有眼無珠,方才竟未識得三殿下。殿下執行公務,小人豈敢有異議。此事或需些許時辰,小人先替您安排間雅室,您于裡休息着等候可行?”
謝明霁未曾開口,然其步履已随管事而去。
他看了一眼,姜棣棠已不知跑到何處去了。
不過她先前同應灼一道來過,人又機敏,應是無需他操心。
姜棣棠與沈确疾步穿越大堂,直趨後苑而去:“稍後勞煩沈副使守于後苑門外,若有異動,立即告知于我。”
“屬下明白,姜四娘子自己多加小心。”沈确颔首而應,遂停步于後苑門外閑遊。
姜棣棠依據記憶,繞到百苑二樓,輕輕推開一間屋子的房門。
室中清絕聞聲驚懼回首,瞧見姜棣棠後眸光都亮了一瞬,她磕磕絆絆地朝人快步走過來,一張蒼白瘦削的臉上淚痕未幹,許是方才在哭:“姑娘,可是有裴郎消息了?”
“嗯。”姜棣棠點頭,轉身輕掩房門,拉着清絕往榻前走去,“他很好,也有意接清絕姑娘出教坊。不過現下并非好時機,謝徵已在布局,有意引他上鈎。”
姜棣棠握住清絕的肩,語氣嚴肅無比:“清絕姑娘,我長話短說,裴羨安之胞妹名喚裴羨甯,上月為謝徵所擄至此,你可知其下落?”
“裴羨甯……”清絕颦眉思索,而後搖頭,“我并未聽說過此人。不過上月确實新來了一姑娘,名喚雨潇,她未同我們住在一起,亦不曾登台獻藝,我未知其是否為裴郎胞妹。”
“那她現在在哪裡?”姜棣棠急問。
“她不住百苑,那便是在百苑後面的密室了。”清絕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物,原先搭在姜棣棠手上的手猛地收緊,掐的姜棣棠有些疼,“那密室乃吞噬生靈之地,我初入教坊之時,亦曾被鎖于其中。此密室專為囚禁那些據言是犯有大罪之朝臣女眷而設,可……可實非如此。”
“自願入教坊之女,無需受那般苦難,然罪臣之女則飽受折磨,意在使我們明了自身之地位。”
清絕忽然向姜棣棠下跪,淚水滂沱,眼眶泛紅,泣道:“我們不是罪臣女眷,我爹爹并未做過貪墨公帑之事,真的沒有……”
清絕緊握姜棣棠的手,泣至氣促:“我不知何人害我爹爹,但我必須要活着,我隻能認……”
姜棣棠用了些力将清絕拽了起來:“他們對你做什麼了?”
“他們打我,罵我,辱我……”清絕似想到了極為不好的東西,拼命地搖頭,“他們辱我清白,置我與蛇鼠蟲蟻同穴任由鼠齧我體以至潰爛。他們不會管的,生死皆不顧。他們所求者,唯使我等認罪,絕我等平反之念,斷我等歸途……”
“可是姑娘,”清絕深吸了一口氣,抓着姜棣棠如同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們不是罪臣之女,都不是。”
姜棣棠沒有應聲,隻是靜靜地看着她。
“我不求裴郎救我出去,他是如白水鑒心之明月,本就應高懸于蒼穹之上,豈能為吾所累,堕入淤泥之中。”清絕眼中流露出絕望之色,“我不知道為何,父親曾教我世間自有公道,孔孟之道亦大談仁義道德,然皇權之下,竟無絲毫公理可尋。欽文帝行事悖謬,不信忠良之言,唯聽奸佞小人與貴胄之輩亂我朝綱,無辜之人卻須認罪……”
清絕的聲音顫着,幾乎已發不出聲音:“姑娘既肯助裴郎,必是明辨是非之善人。我雖不知姑娘之身份,亦不明姑娘行事之因由,然觀姑娘之态,應也是有權有勢有情有義,又看不慣那些皇親國戚亂臣賊子胡作非為之人。若姑娘有意推翻太子,清絕隻願,隻願在姑娘争得這清明盛世後,得遇明君明鑒,重查舊案,還我們一個清白。”
清絕顫巍巍地跪在地上,同姜棣棠行了一個大禮。
這一次,姜棣棠沒有攔她。
“密室日夜皆有守衛,子時或許防備稍懈,姑娘若欲救裴郎之妹,可選此時,但切莫以身涉險了。”
“姑娘不宜久留于此地,會有人察覺,還是快些回去吧。”清絕如同被人抽幹了力氣般,頹然跪坐于地上,緩緩地閉了眼。
姜棣棠隻沉默着看了眼清絕,轉身欲去,卻在即将推開門的那一瞬,又停了下來。
她說:“我不是好人。”
“我并未打算推翻謝徵,亦不會推翻謝徵,更無反感他們作為。”
“人人語與默,唯觀利與勢。我這麼做,僅僅是因為,我可以憑此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察覺清絕之目光複轉于己,姜棣棠倏爾微笑,其語淡若輕煙,似非述己之遭遇。
“我的身份嗎。”
“我是被抄家的相國姜洄之女,同你一樣,皆為罪臣之後。”
“然亦有所異,因為我也是,那唯一一個因天潢貴胄恩賜而得以保全的罪臣之女,他們賜予我的榮華富貴,是我做庶女一生都無從企及的。”
姜棣棠說完,平靜地與清絕對視,兩人就這樣看了對方許久。
姜棣棠已将清絕看穿,可清絕對姜棣棠,則如霧裡看花,難以窺其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