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昭顧不上自己跑得氣兒還沒喘勻,從後頭一把捂住李驚蟄的嘴。
“我的祖宗诶!”
他驚恐地四下張望,“你這一嗓子能把整條街的狗都喊醒了!——剛不還說外面危險呢嗎?”
李驚蟄心道這條街上誰不曉得老子就是最大的危險,他們是混混、又不是瞎子。
他不耐煩地将範昭手拉開,繼續邦邦拍門。
範昭拉也拉不動,隻得膽戰心驚地看着,把錢包往衣兜深處又塞了塞,防備着深沉夜色裡竄出不速之客——哪怕是條被吵醒的狗呢!
在範昭疑心那扇破門就要被砸爛的時候,它終于開了。
一把明顯蒼老、但音量不輸于李驚蟄方才的嗓子,中氣十足地自門内傳出,将範昭震得一哆嗦。
“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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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他們開門的是個老頭兒。
看着年紀很大了。頭頂毛發稀疏,腰背快要弓到地面,面皮層層疊疊堆在臉上。
屋内不知為何水汽蒸騰,老頭放兩人進來後便又轉身拖着遲緩的腳步轉過身,讓範昭疑心他是不是真的看清了自己和李驚蟄。
他還是沒弄懂他們淩晨時分私闖老頭民宅是要做什麼,而李驚蟄已經熟門熟路、從門後抽出一條闆凳坐在屁股底下,再拍着另一頭招呼範昭,
“坐啊!”
李驚蟄把腿也盤到凳上,伸手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兩雙木筷,拿筷子頭互相敲,活像個小叫花子,一邊扯着嗓子嚷,
“今天要三碗!三—安——碗!——”
範昭聯想起他先前的話,這才反應過來,他真是帶自己來吃面的。
原來潮濕水汽是來自兩隻熱水翻滾的鐵皮大桶,旁邊案闆上碼了好幾堆不同顔色的黃瓜胡蘿蔔絲,還有綠豆芽,又分作了焯水和未焯水的兩部分。
老頭起鍋燒油,大半盆肥肉丁倒下去、發出滋啦啦的尖叫。再倒醬,香氣瞬間霸道地充滿了整間屋子,直沖得範昭感到自己失靈的鼻子都好了。
說是面館也不準确,這些都是備菜,預備天亮後推上三輪車,到街頭去賣的。
李驚蟄算着時間,卡在出攤前來找老周頭,像這個時間點的自己曾經做過很多次的那樣,讨一口新煮出來的、熱乎乎的炸醬面吃。
前世在外面闖蕩了一陣子的李驚蟄也曾經回來找過,為了這口面,他甚至能短暫放下與下城寨的芥蒂。
可那個時候,打開這扇門的已經變成了不認識的中年人,在李驚蟄的威壓下戰戰兢兢搓着手,回複說那個、家父前陣子去世了,我們隻是過來收拾他遺物的……不會做炸醬面、真不會!
李驚蟄不死心,仍然叫範昭壓着人,用老頭留下來的鍋碗瓢盆弄出了一碗東西,默不作聲地吃完,然後站起身,一把将碗筷摔在地上。
“東西也不用你們收拾了,”他面無表情,氣壓低到了馬裡亞納海溝,
“老子做個好事——”
他伸腳将鐵桶踹翻,鍋也給砸了,熱水熱油飛濺,丁零當啷一通響,中年人帶着老婆尖叫着頭也不回地逃走。
李驚蟄還想要向老周頭那輛三輪車下手,被範昭按住了。
“這個算了吧,”他樸素地勸道,“可以帶回去給他們玩兒。”
李驚蟄深沉地歎了口氣,對範昭說你不懂,原本的那老頭,他的炸醬面真的特别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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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李驚蟄敲着筷子、翹首以盼地盯着老頭把炒好的炸醬一點點盛出來,又抖着手往熱水裡下按照分量團好的面。
真是同昭不同命,李驚蟄想,你小子算是趕上好時候了。
就在範昭懷疑老人根本沒準備給他們倆做什麼的時候,面條出鍋。
李驚蟄一直在缭繞水霧中密切關注着老周頭手下動作,在他剛哆哆嗦嗦排出兩隻碗之時就急不可耐地跳起來趴到竈台邊上守着。
菜碼加齊,再舀上一勺炸醬,李驚蟄一手拖起一碗,大搖大擺、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招呼範昭,
“開飯!”
範昭站起身來接,順便轉頭向老周頭提醒,“老伯,還有一碗……”
他記得剛才李驚蟄颠來倒去胡喊的一直都是三碗,或許是要給什麼人外帶。
“沒事兒,他那個簍一次隻能下兩碗的,”李驚蟄已經坐下開動,一邊含含糊糊地回他,“老周頭半聾,你這個音量他也根本聽不見。”
李驚蟄已經吃得整張臉都埋進碗裡,說是風卷殘雲、狼吞虎咽也不為過。
看得範昭也餓了。
于是他也坐下來,學着李驚蟄大口嗦了滿嘴的面條。
淩晨時分貧民區的破屋,耳背老人獨自經營的、尚未開張的炸醬面攤兒;翹着腳的破闆凳,桌上碗邊、似乎所有地方摸起來都有膩膩一層的油花。
這是作為範家少爺在過去二十多年從未涉足過的世界。
可如今家道中落的他,已然失去了高人一等的資本。
原本今夜範昭是很失落的。李景行的派對,林享其實喊過他,大大咧咧地表示李大少又不會在意。
但他自己清楚自己跟他們已經不再是同路人了。就算去了,能跟他們聊什麼?說我們家又找出幾幅名家字畫,或許能賣上些價錢,到時候拍賣會請大家給個面子捧個場嗎?
況且他還有那麼多正事要做。他不再有資格逃避自己的責任,開始兢兢業業跟着父親從頭學起,看圖紙、看工程、學造價,學一切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需要知道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