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一層的鐵路站，兩人在自動售票機前搗鼓。“索性到這，”金泰亨指指終點站，“Wakkanai，是個什麼地方？你去過嗎？”

稚内，日本至北之處。即使少年時期長居日本，她從未踏足過那裡。目的地就此确定，金泰亨手提一袋剛從便利店掃蕩來的飲料零食，貼着宋允雪的後背排在候車隊伍裡。此時此刻，他心裡才有實感——這是他跟允雪的第一次旅行，充滿未知的開頭使他們猶如在進行一場盛大冒險。

“到旭川還要轉一次車，”劄幌站内，宋允雪指着路線圖對他說，“到終點時該是深夜了。你生日整天，都要在路途中度過哦。”

“沒關系，反正你答應了，要陪我到跨年夜呢。”金泰亨手指拉着她的袖口，顯得很乖巧。人生地不熟，語言半通不通，隻要跟着她，他在哪都一樣。

冬天的夜很快降臨，到旭川前那段路，他們眼見軌道兩旁的積雪被映成越來越暗的藍色。換乘之後，天徹底黑透，車上人很少，不時掠過廢棄站台，列車即使停下，也沒有多少人上落。宋允雪凝望車窗外那片寂靜的黑暗，而金泰亨靠在她上臂睡得正香。

他到底在想什麼？架打過了，也明知他和她不可能回頭。為什麼要在她離去之時出現，對發生的事緘口不言，仿佛他們仍是戀人，自然、默契、親密，各自懷着不同情思、卻仍願意互相依偎着一同前往陌生的遠方？如果這不是他的逃避，或許，是一種告别？

而她呢，她也當成了一場道别，才稀裡糊塗地踏上這段始料未及的旅途嗎？

“允雪，你在聽什麼？”金泰亨半掀起眼皮，感覺到冷意。他擡起身，伸手揉了揉她剛剛被他枕過的地方。

宋允雪将桌闆上的手機遞給他，并未摘下耳機。金泰亨習慣自然地解鎖屏幕——自己也愣了一下。看到循環播放中的One Last Kiss，他在自己手機搜索這張上半年才發的專輯。

他們并未共享耳機，卻聽着相同的音樂，沒有時差，情感通過交握的手即時傳遞。聽到屬于Fly Me To The Moon的熟悉旋律，他忍不住向她分享各個爵士版本。她配合他的節奏，跳躍在一首首爵士樂之間，在空空蕩蕩的車廂裡低聲談笑，眼神無數次交彙，兩隻手放開又重新握緊、像在向彼此取暖。

後來，換作宋允雪倚在他肩頭。金泰亨換回最開始她聽的那首歌，安靜注視車窗。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雪，雪點從黑暗劃入車窗的燈光裡，又遠遠甩在遙不可及的後方。玻璃反光中，她的影子與他的融疊在一起。在無人打擾的夜晚，列車徐徐穿越昏暗無際的雪原荒野，仿佛要一路行往世界盡頭。

若真到了世界盡頭，她會給他最後一吻嗎？耳機裡恰好響起那句歌詞，金泰亨幾近虔敬地将這一瞬銘刻在心中。

宋允雪睡着了，好像也沒睡着。時間在路途中失去了意義，直到響起廣播聲，才重新開始計量。“零點剛過。車晚點了。”她看着窗外停止移動的站台說。

“風好像很大。要不要再拿件衣服？”正在穿外套的金泰亨問。

搖搖頭，她将圍巾系緊，接過他擡下來的行李箱。一出車廂，寒風刮着雪粒撲打在臉上，她眯起了眼。站台上的人比想象中多，有人在停留拍照，有人匆匆走入車站。

金泰亨走在她前面，不時向後望。宋允雪明白他在擋風，盡管作用不大。她快步走向車站入口，超過他，手往豎立的白色牌子一指。“看，”她笑着回頭，“日本最北的車站。”

什麼呀。金泰亨在拍她。他剛放下手機，眼睛彎彎的。

本想到車站外碰運氣找找有無仍在營業的餐館，可大雪紛飛，路邊沒有一家商鋪開門。“早該想到的，這是個很小的地方啊。走，回便利店。”宋允雪拉走泰亨。

便利店裡連熱食都沒了，隻剩下常溫的便當。她邊走邊挑，給泰亨介紹她喝過的酒。食物入胃，就有了抵禦寒冷的力量。“是不是——還不知道在哪落腳。”宋允雪忽然想起。

他們都懵住了，然後在壓低的笑聲中，急急忙忙找住宿。這裡根本沒幾家酒店，還好仍有空房。“走路五分鐘，很近。”宋允雪将路線簡單記下，碰上金泰亨綿柔得濃稠的目光。

“沒有你的話，我要怎麼辦啊。”他聲調軟乎乎，說着誇張的話，幫她整理圍巾下的頭發。

重新進入空無人影的街道，除去嗚咽的西北風，這座小城萬籁俱寂。風卷着雪在馬路中央打旋，一塊黃色燈牌給這片寒白街景刷上唯一的暖調。“小心點。”過馬路前，宋允雪沒回頭地提醒，剛剛她打滑了。

悶悶一聲，她停下腳步轉身。金泰亨毫不意外摔到在地，岔着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别過來，我自己起。”見她想接近，他連忙爬起。

“沒事吧。”她咧嘴笑着，站在前面等他。

輪到她時不時轉頭望他，眼含揶揄。他們正走在人行道中央，兩側是半人高的堆雪。金泰亨腦瓜一轉，瞅準機會，撒開行李，一撲将她撲在雪堆上。

“不許笑了！”他按住她亂動的身體，雪從身邊嘩嘩流下。她忍不住放聲大笑，白霧一團團呼出。剛剛一定摔得很難看——他羞憤地伸手去捂她的嘴。宋允雪左閃右躲，雪蹭到她臉邊、頭發上，漸漸地，她不動了，隻是看着他。

有雪落在她睫毛。金泰亨喘着氣，低下頭，将臉埋進她的圍巾。一場暴雨讓他們分開，那麼，一場大雪能不能将他們再度捏合？

直到房間恢複黑暗，他仍未得到答案。在日本最北端，一個人煙稀少、風饕雪虐的陸地盡頭，另一張床上，靜靜躺着一個他閉眼亦能描摹出的身影。

無法忘懷之人，I love you more than you’ll ever k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