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鐘前,花轎内,楚辭翻轉手腕,幾縷猩紅的細線在她指尖若隐若現,乍一看,像極了從身體裡抽出的血絲。她阖上雙眼,指尖絲線牽動着微渺的靈力,向外延伸,蟄伏于密林深處的幾隻烏鴉眼中倏然閃現幽光。
幾乎是同一時間,楚辭的眼前便出現了烏鴉所觀畫面。
有的暗伏于泥土之中,有的潛藏于荒草之間,有的靜立于枯枝之上,視野遍布密林的各個角落,而那些在暗中爬行的邪物自然無處遁形。
該來的始終會來,殉骨崖的傳聞不是徒有虛名,前朝近萬兵士葬身于此,必然是戾氣沖天。
然而百年過去,物随境遷,怨魂野鬼或流散,或湮滅,或輪回,這些經年累月不見陽光的屍骨,隻殘存了最後一絲戾炁,在一般情況下,根本不會觸發。
除非聞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氣息,或是感知到一些不同尋常的人,譬如像她一般浸淫邪術的傀師。
傀師一門,糅合機關術與巫術,以制傀操傀安身立命,一切傀儡與傀師五識俱通。
楚辭心念一動,指尖躍動的絲線便要催生出更為強大力量。
恰在此時,位于密林邊緣的一隻烏鴉發出了嘶啞的叫聲,這微不可察的聲音在同一時間,傳至相隔數裡的楚辭耳中。
她循着聲源,勘察視野,卻隻來得及看見天空中一掃而過的銀白光芒,如流星一般,墜入密林中心。
楚辭當即眉頭一蹙,劍芒白如飛雪,耀如流星,特征再明顯不過,正是出自仙門名家朔方城。
她收束指尖的絲線,便要召回所有潛伏的烏鴉傀儡,但心念陡轉間,複又留下了密林邊緣的一隻,靈力随着傀線傳遞,原本僵硬的烏鴉扭了扭關節,像是被注入了幾分靈魂,它揮揮翅膀,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當今仙門以四家馬首是瞻,太白朔方城、扶風香集寺、鐘陵伏陽觀、應靈藥王谷。
四大仙門,譽滿天下,除卻其靈法仙術已臻妙境之外,還各有門派宗學。香集寺傳釋迦法,伏陽觀修老莊之道,藥王谷習岐黃之術,而朔方城則尚孔孟之說。
最要命的就是朔方城這幫專攻聖人之道的君子,說好聽了,是克己複禮、慎思笃行,說難聽了,就是一幫犟種,迂腐,頑固,嫉惡如仇,愛憎分明。
好巧不巧,她一介傀師就屬于異教别流,邪門歪道,就是他們針鋒相對的邪,口誅筆伐的惡。楚辭暗自怙惙,這幫人既不好直接打發,也不好蒙混過關,若是一不留神,更會讓自己身陷囹圄。
花轎外,鶴唳風嘯,飛雪如刃,誓要将一切邪祟誅盡殺絕,花轎内,一顆骷髅頭,趁亂滾入了轎中。
楚辭聽見響動,順着蓋頭的縫隙向下一瞥,正好就和那空洞洞眼眶骨雙雙相對,她眨了眨眼,那空無一物的眼眶中似乎也醞釀出一絲窘迫。楚辭嘴角一勾,大大咧咧地就将那骷髅頭捉了起來。
小骷髅頭牙關開開合合,隻可惜它既無皮肉以作痛苦哀求,又無四肢可供掙紮脫困,隻得咧着一排參差不齊的牙齒徒勞地抵抗。
“就你了。”楚辭笑道,她撩起衣袖,将頭骨面朝着自己的手臂往下壓,那骷髅頭想也不想,便對準那片光滑的皮肉咬了下去。
楚辭淡定地感受着那陣刺痛由皮肉滲入筋骨,朔方城之人有個死結,那便是所謂的不忍人之心。既然相遇已經無可避免,那就索性利用利用他們奉為圭臬的仁道。
轎外,徐武等人還未從驚懼中回過神來,隻是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亂象化作點點飛雪融解。
直到“神兵天将”的四位,已經落地行至他們面前,才堪堪回魂。
激動目光,熱淚盈眶,大難不死的徐武定睛一看,眼前四人,兩名少年,一名少女,以及一名童子,皆是萬裡挑一,出塵絕世的好相貌,而更絕的是他們裝束,頭戴鶴翎冠,身穿松雪袍,腰佩岫玉青縧,手持三尺青鋒。
徐武眨了眨眼睛,這通身裝扮,四海之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眼前四人,竟然是仙門名家,朔方城的弟子。
朔方城素以攘除邪佞,濟世救民為己任,譽滿天下。但其門中弟子行事低調,來去無蹤,世間衆多仰慕追随者也苦于無從問津。
是以,朔方城在民間傳說者衆而親聞者少,徐武沒想到自己今日竟能親眼遇見,還一口氣遇見了四個。
見徐武等人未有回應,資曆最長的溫詢收劍作揖道:“幸會,我等是…”
“居然是朔方城的仙者!”徐武一開嗓,聲洪如鐘,較之他片刻前的慘叫有過之而無不及,“鄙人徐武,久仰仙士大名,今日能親眼見到諸位真容,實乃我等匹夫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徐武兩眼放光,俨然忘記了自己才剛剛脫險。
溫詢笑應:“是是,這幾位是我的師弟師妹,此次下山曆練,發現此處氣息躁動,才趕來相助。”
“不愧是朔方城的仙者,出手真是不凡,這麼多怪物,頃刻之間一掃而光。”
“不是怪物,隻是一些殘存的戾炁。”另一位朔方城弟子開口道。
此人神色淡漠,語調冷峻,看着與溫詢年歲相仿,但有一種強烈生人勿近的氣場,将徐武的興奮立刻壓下了三分,讓他不敢開口冒犯。
所以徐武轉頭問起了相對有親和力的溫詢:“仙師,這是有什麼說法呢?”
“正如人有七情六欲,在身死之後,化作鬼魂,七情六欲則相應地轉為戾炁,因此執念欲望越深重,其戾炁便越強烈。”
“那,那這些屍骨可都是前朝殉國的将士,國仇家恨如此深重,那這密林裡豈不是要戾炁沖天。”徐武惶恐地說道。
溫詢道:“閣下也都說了,是前朝的将士,人的記憶會淡忘,鬼也一樣,百年過去,往事盡逝,如今這片密林裡僅存殘息,于生人而言,最多不過是陰冷濕氣侵蝕,不會造成太大傷害。”
徐武點了點頭,似懂非懂,但心中疑慮更重。
那之前那些進入密林的人失去記憶一事又有何緣由呢?
“對啊。”四人中唯一的姑娘開口道:“明明僅存殘息,為什麼會突然襲擊你們呢?”
“師兄師姐,”另外一個貌似舞勺之年的修士則将手直指衆人身後的花轎:“在山外,人們都來荒山老林裡來辦喜事嗎?”
當然不是,然而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錯誤的人,偏偏就湊合到了一起。
徐武霎時汗流浃背,這怎麼解釋,和盤托出,讓仙士們知道,自己正在辦送羊入虎口的差事?
“啊”這是一直沒有動靜的小矯傳來一聲女子微弱的尖叫。
四人聞聲即動,卻又都在轎簾前止步。幾人相視一眼,看着猩紅的轎簾暗自躊躇,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這掀簾子還是不掀簾子,真是難下決定。最後溫詢隻得溫聲道:“玉引,你去看看。”
姜玉引點點頭,便掀了簾子向内查看。
傷人的邪物早在誅邪陣的威力下消散無蹤,轎中端坐着一女子,蒙着破舊的蓋頭,穿着泛灰的喜服坐在轎中,蒼白的手腕露出一截,上面赫然是一道烏黑發紫的牙印。
姜玉引眸色微凜:“這是...屍毒。”
她話音剛落,就見一隻腐破敗的頭骨從女子裙角邊滾出。姜玉引靈力一指,那頭骨霎時便化作了齑粉。
“不知閣下何人?”那塊泛灰的紅布晃了晃,但并未取下,楚辭做作地壓着嗓子,明知詢問。
總是對方根本看不見,姜玉引也還是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在下朔方城弟子姜玉引,與師兄師弟途徑此處,探查出林中異端,故來除惡。”
“原來是朔方城門下高徒,”轎中的姑娘動了動左手指尖,似乎是傷口有些不适,她低喘了一聲,才道,“我方才轎中,視線受阻,一時不察受了傷。真沒想到,隻是被咬一口,還會中毒。”
“這…”姜玉引,一時不知該怎麼回應。
食物放久了會腐壞生黴,屍骨放久了也會淬出屍氣毒素,但不是所有屍骨都能侵入血肉,也不是侵入血肉就能染上屍毒。
總的來說,這姑娘運氣當真是奇差。
姜玉引沉思片刻,就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青釉瓷瓶,倒出一粒玉白色的藥丸。
朔方城并不攻醫術,朔方弟子自入門便授有護元法印,等閑邪物毒物不會侵體。所以,即使他們一行四人外出曆練,也不會備有解毒丹藥。
而她手中的護元丹,可滋養靈氣,固本培元,仙門最為常用,按說,無法解毒,也應當能夠促進周天循環,幫助本體排毒。
然而,她幫着眼前的姑娘将丹藥服用下去之後,傷口卻半點反應都沒有。
“怎麼會這樣?”姜玉引犯了難,哪怕是毫無修煉根基的凡胎,隻要是個人,護元丹都不可能毫無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