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高熱,一路燒到了後半夜。
賀六郎接過侄子的班,讓他回去休息,自己搬了根闆凳,撐着額頭靠在床邊,閉目休憩片刻。
“不要打了……”
半夢半醒間,他聽見一道輕微的聲音。
賀六郎猛地擡起頭,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四下無人,寂靜之中,隻能聽見遙遙傳來的蟲鳴。
他一時幾乎以為是自己幻聽,然而這道聲音很快再次響起。
“好好讀書……天天向上……”
賀六郎一時恍惚,他循聲看去,發聲的竟是床上燒得神志不清的齊璞。
那竟是齊璞在說話。
可他分明已經昏睡過去,沒有半點反應了。
是燒得更迷糊了?還是夢中見到了什麼?
這是快要醒了?還是病得更重了?
賀六郎伸手摸了摸齊璞的額頭,熱度并沒有降下來半分。他有些焦慮地給齊璞換了塊絲巾,重新坐回去,低着頭想聽聽齊璞還會說什麼。
他迫切地希望齊璞是好轉了。
還有他說的什麼好好學習……賀六郎無法抑制自己淩亂的思緒,想起仍在城北時,齊璞那樣急切地要讓孩童讀書。
他這麼愛讀書?
似乎也不是沒有預料。
賀六郎輕輕将矮凳拉得更近了些,兩隻手撐在塌邊,挨着齊璞的頭,想要再聽見些什麼。
然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寂靜得讓賀六郎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他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坐直了身子。就在此時,他借着不遠處燃燒的油燈的光芒,竟然看見齊璞眼角湧出一行淚來。
“……”賀六郎怔在原地,手腳僵硬,一動不動。
他怔怔地看着齊璞的臉,指尖好半晌才能輕輕彈動。
齊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還是那樣缥缈,輕忽,喃喃地道:“我拿到獎學金了……”
獎學金又是什麼?
賀六郎百思不得其解,好在這次齊璞說了下去:“不用給我學費了,我能讀書了……”
眼淚越湧越多,賀六郎慌忙給他擦去,卻依然在一瞬間淹沒了被褥。
賀六郎盯着那一塊浸濕的布料,心中的疑惑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
齊家世代簪纓,怎麼可能淪落到讓子孫後代讀不起書的地步?即使是他自己,他這種貧農家族,也能在齊家的支持下讀了六年。
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詞彙,齊璞莫名其妙低落的情緒,都在向他訴說這些怪異。
賀六郎的睡意一掃而空,他緩緩坐在床邊,盯着齊璞緊皺的眉頭。
“趙銳……”賀六郎猛地回過神來,隻聽齊璞碎碎念道,“聰明,聽話……”
竟然點評起來了!
賀六郎好氣又好笑,卻又忍不住想知道齊璞對自己的評價,腦袋挨在齊璞身邊,不肯動了。
然而過了好一陣子,他都沒有聽見自己的名字,反倒是那幾個被抓上山來的貴族子弟,都被一一點評過了。
“喬霖……小心眼……程準……愚蠢……”
賀六郎失望地動了動,隔了一陣子,還是不服氣,小聲道:“倒是把那些人記得清楚,夢裡都記得,把我忘得一幹二淨。”
屋裡一片寂靜,片刻後,竟然又響起了聲音。
“六郎……”齊璞這次叫起了他的名字,賀六郎支起耳朵細聽,隻聽他道,“内直外方,可托重任。”
是個好評價。
賀六郎終于聽到想聽的内容,縱然心中還有幾分疑慮,卻不由得回想起齊璞曾說過的話。
君不負我,我不負君。
既然如此,這些許的怪異,他都可以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