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自始至終,都是禁煙令的堅定擁護者。在銷毀阿罂土的道路上,他們做了很多努力,也頗有成效,因此樹敵不少。
“但是真正讓方家走上死路的,并不是禁煙令,而是阿罂土的提煉術。”
方家對當時的朝廷忠心耿耿,一腔熱血報君恩,卻不曾想過有朝一日背棄他們的竟然就是一心維護的朝廷。
“淩先生夫婦來過方家。”
顧屹安從父親的折子裡知曉阿罂土的提煉術,可用于救人性命,亦可成為亡國之災。方家将淩氏夫婦送走後,便将此事上報朝廷。
而這也就是方家滅族的禍端。
“......方家出事以後,我和母親并不敢露面,”那個時候要他們性命的人,敵友皆是,“我們後來流落到了附澤城,一個弱女子帶着一個病娃娃,天寒地凍,活下去幾乎成了奢望。”
“那時候,我們遇到了你父親。”
甯楚檀心跳得厲害。父親脾性溫和,從來都不會苛責旁人,顧屹安他們遇到父親,定然會平順度過難關的。但是在此前的試探中,父親為何對方家隐隐有抵觸?
還有爺爺的筆記裡,雖然不過是三言兩語,但卻盡顯對方家的愧疚。
“甯先生對我們伸以援手,将我們安置在一處藥房,我當時病得很重,”顧屹安垂下眼,言語平淡,神情也看不出絲毫變化,“甯先生替我診了脈,開了藥,他讓我們安心在藥房裡待着,隻說安心修養。當時,他将方家的最後消息告知了母親,大火之後,方家阖族,添上老仆,近五百多具屍體都由當地知府收斂入葬。”
“死的人太多,棺材都不夠用。”
“我聽到母親問,是否還有方家人逃出來?甯先生說,未曾耳聞。便就是我們的消息,其實也沒多少人知道,我們以為可以喘一口氣了......”顧屹安的聲音微微發顫,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記憶依舊是冰冷的,“甯先生離開後,沒有多久,就在一個深夜裡,我們被人趕了出來......”
甯楚檀雙唇微抖,她拉着顧屹安的衣袖:“父親不是這樣的人。”
她隻覺得心口堵得慌,手也顫抖起來,胸口間一股憋悶感。
顧屹安接着道:“不是甯先生,是甯老爺子知曉了我們的消息,将我們趕了出來。不過是壁上觀而已。”
“老爺子明哲保身,當時我們的情況,幫我們是情分,不幫我們是本分,怪不得......”他頓了頓,話是如此說的,“我們的消息走漏,母親帶着我連夜逃離,最後還是逃入了煙館。”
真是諷刺,方家為了禁煙滅門,而方家子孫為了活命入了煙館。
方家的案子太大,涉及的人很多,江湖草莽有之,位高權重者有之,朝廷查着查着,到了最後卻是以海匪作亂上門劫财結了案。
可憐方家枉死的數百口人。
那一年,他太小了。記憶中記着的親人,在一路颠沛中逐漸模糊。後來,母親并未和他說過其他更多的事,他想其實母親應當知曉了一些事,所以才不與他多言往事。
煙館裡魚龍混雜,消息最為靈通。母親成了煙娘,日複一日,最開始母親還會與他說起方家,說起父親,說起兄長,可是某一日之後,母親再也不說了,甚至要他徹底忘記方家。
“隻是壁上觀嗎?”她喃喃着。
顧屹安沉默片刻,低低地道:“是。隻是壁上觀。”
他沒有說的是,甯老爺子應是知曉當日的方家大禍,曾遣人給方家遞過一張警醒紙條。但卻也曾醉酒走漏消息,令他們母子二人險些命喪。
一個矛盾的行為。
“所以,楚檀,我與你說過,當年的事,甯家與方家之間,并不是你想的那麼糟糕。”
甯楚檀的眼淚湧了出來,她抿着唇,心頭翻湧着各種情緒。說不清是慶幸,還是愧疚。她低下頭,将自己埋在顧屹安的懷中,呼吸紊亂,身子在微微顫抖着。
顧屹安伸手輕輕撫着她的後背,溫聲細語:“都過去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是甯楚檀知道,沒有過去。不論是方家滅門,還是那一路的逃亡,都刻在顧屹安的心頭,他從來都沒有逃出過那一場噩夢。
甯楚檀小聲道:“江家與方家滅門案有關,是嗎?”
“嗯。”
查了這麼多年,很多事情零零碎碎的,都漏了出來,隻差一條線就能夠全部串起來,而騰運航道那一批貨的主人就是這條線。
“甯家知道什麼,對嗎?”甯楚檀聲音沙啞,“爺爺的筆記本裡,寫得很含糊,但是我覺得不對勁。我仔細翻看過,看過一遍又一遍......”
“你當時接近我,是不是就是在查甯家知道的事?”
顧屹安頓了下手,他低頭看着甯楚檀,對方眼中的淚花隐隐,隻是在那淚眼中看到的并不是苛責,也不是埋怨,而是心疼。
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是在查甯家,但遇到你,是意外。”
“至于後來,大概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顧屹安笑了笑,他的自嘲,在她的眼中無比清晰。
甯家若是知道什麼,是不是就意味着不隻是壁上觀?
她心中煎熬,但顧屹安就更是進退兩難。
甯楚檀伸手胡亂地抹過面頰,拭去面頰上的淚痕,她從床榻之上爬起來,摸過床頭放置着的筆記本。
她翻開筆記本的手,因為情緒太多激蕩,身子在顫抖着。本子翻了好一會兒,卻是怎麼都不利索。
那一本薄薄的筆記本,仿佛有了千鈞重。
顧屹安伸手握住甯楚檀的手,他的手微涼:“楚檀,不要慌。”
“這、這是爺爺留下的筆記本,裡面、裡面......”
他接過她手上的本子,慢慢地翻開,筆記本裡寫的事情很零碎,一時之間看不出什麼異常的地方,而他今日身心俱累,也無法好好地去分辨。
顧屹安将本子收起來,他對上甯楚檀的雙眼,他握着她的手,難掩倦容地道:“楚檀,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