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尹太後随意指着一個侍立的宮人,“去把尹女郎叫來。”
宮人跪地應是,忙不疊就往偏殿去了。宋媪立馬明白了尹太後想做什麼,連忙勸阻道,“太後,萬萬不可!陛下還在氣頭上,您現在叫尹女郎去,豈不是更叫陛下生厭……”
“那又如何?”尹太後冷冷道,“方才你也見着了,皇帝瞧都不欲多瞧含真一眼。縱是更惡含真了,那又如何?隻要聽哀家的就是了。”
太後心意已決,宋媪難以再勸。太後阖上眼睛,默默壓着心頭的火氣,待平息了,開口吩咐道,“再過一柱香,諸王親眷就要進宮來了,你下去盯着底下,莫要出了什麼差錯。”
宋媪心中憂慮,盡管欲說千言萬語,但終究隻能無奈退下了。
而另一邊,皇帝自長樂宮出來,神情便陰沉的可怕。
他拒絕了衛和的提議,沒有上乘輿,而是一言不發地往未央宮的方向走。左右跟在他身後,像是他身後沉默的影子一般,連走路的聲音都不能聽見。皇帝本就心情不豫,面對着泥胎木偶一般的随從,更是覺得心情煩悶。簡直沒有一個人是叫他舒心的!皇帝忽然惱怒地停下了腳步,走都不想往前走了。
衛和見皇帝不動了,内心七上八下了許久,剛想出言勸慰皇帝,卻見皇帝回頭望了望長樂宮,直皺起了眉頭,問,“今日長樂宮怎麼這麼多人?”
衛和尋着皇帝的視線,看到了長樂宮門進進出出忙碌的宮人,回答道,“您忘了嗎,今日是諸王親眷面見太後的日子。”他小心翼翼道,“長樂宮現下正準備着呢。”
謝澄無趣地點了點頭,往前走了幾步。心思一轉,忽然想起了什麼,問,“可是快到時辰了?”
衛和怔了怔,他擡頭望了眼天色,猶疑道,“興許就一兩柱香的功夫……”
皇帝慢慢的嗯了聲。
衛和見皇帝忽然不說話了,内心不由得驚疑起來。
“叫他們先回宮去。”皇帝忽然開口了,指了指身後一群浩浩蕩蕩的郎衛随從,“朕與你再去一趟長信殿。”
“是,是……”皇帝的命令下得毫無緣由,衛和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而皇帝已然不耐煩了,他冷冷地反問道,“嗯?”
衛和一個激靈,連忙朝左右侍奉的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趕緊退下,然後火急火燎地跟上了謝澄的腳步。将近午時,日光漸長漸熱,他偷偷望着皇帝鑲了一層金邊的側臉,心中不安的感覺更濃重了。
與此同時,惜棠跟随着郭王太後,第一次踏入了長安宮。
長安宮廷,在郎君謝洵的言語中,是最遙遠而觸不可及的至尊帝宮。偶爾,謝洵會和她講述兒時的事。他年幼時,喜歡在宮中四處寫寫畫畫,時常明帝抱在懷裡,滿懷疼愛地斥責。但謝洵極少透露出這般溫情的回憶。畢竟明帝崩逝了,天下換了新的主人,謝洵跋涉到荊楚水鄉,成為了遠在千裡之外的臣子,長安宮廷,對他來說,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此時,惜棠行走在層層疊疊的千重深阙中,正午的日光有着微紅的色澤,宮檐琉瓦顔色顯得格外深,望不見盡頭的一片堂皇,很像謝洵言語中描繪的模樣。
惜棠心中生出了一種奇異的感情,但她仍舊牢記着婆母的叮囑,并不敢四處張望,隻留心了一眼,便低下了頭,跟在婆母後頭安靜地走着。宮人也無聲地給她們引路,一切都是靜默的,不興波瀾的,這種隐隐的氛圍,令人忍不住心生凜然,亦澆滅了她先前的心緒。
約莫走了兩柱香,便到長樂宮了。在等待通傳的時間裡,婆母停在宮階前,不厭其煩地叮囑着面見太後的禮儀。惜棠一一小心應了。午時紅彤彤的明日高懸于她們的頭頂,和很多個尋常的日子一樣,無數束難以揣摩的光芒正飛快流動着,變幻着。
待謝澄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已經快到長樂宮了。
望着衛和驚疑不安的神情,謝澄不由得生惱了。不遠的前方就是長樂宮,拐角處已經可以看見漢白玉石的宮階,還有廊下嵌金的籠子裡一隻咕咕叫的綠鳥。而衛和站在一旁,吞吞吐吐的,和那隻讨人厭的鳥一模一樣。謝澄心頭湧上莫名的怒火,他擰了擰眉,冷聲道,“不去了,回去罷。”
衛和松一口氣,連忙應了,謝澄沉着臉就往回走,走了幾步,忽而聽見左邊宮道上傳來幾點人聲,謝澄腳步一頓,張目望去。
天光四綻,而綠蔭深深。臨淮王後低眉斂目,跟在一衆人的身後。她微微垂着頭,又相距甚遠,謝澄不能望清她的臉龐,隻能望見她烏雲一般的發鬓。他下意識地要走近幾步,而她已然走出綠蔭,來到陽光之下了。興許是光照變化得太過劇烈了,她有些不知所然,飛快的擡起了頭,又很快的垂下了。短短的一瞬間,對謝澄已然足夠了。她優美的頸項,含朱般的唇瓣,盈盈的秋水眼一閃而逝,和謝澄那天所見的一模一樣……謝澄的思緒遊離一瞬,再回過神來時,已經絲毫不能看見任何人了。
衛和走了幾步,忽然發覺皇帝停下了。他疑惑地望過去,猛地對上皇帝深而專注的眼神。而當衛和順着皇帝的目光望去,他的心不能控制的狂亂地跳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