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内一靜。
趙元承斜倚在身側的女子身上。墨發绾作太極髻,隻随意簪着一根雲頭木簪。身着煙青色暗紋錦緞襕衫,大袖處垂落露出裡面牙白内單。餘光瞥見動靜,他擡起澹清的眸子朝門口看去,睫毛落下暗影,說不盡的清貴淡漠。
他身前檀木包銅角小幾上擺着各色佳肴,再往前半舊銅盆裡是雕做牡丹花叢的冰山。
陳婉茹坐在側邊的小幾前,見姜扶笙進來忙站起身:“金金。”
她喚了一聲,又看向趙元承。
趙元承擱下手中的象牙箸,烏濃的眸底泛起疏離,似乎笑了一聲。
姜扶笙不想他這般不像話,當着這麼多人來赴這種正經的宴會,居然帶着绮夢坊的晚凝玉。
她定神應了陳婉茹一聲,擡步走進帳篷内。
幾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烏發松松绾作墜馬髻,鬓間一支金銀錯小山钗,山尖處綴着一隻水滴狀的瑪瑙,小巧的耳朵依舊空空如也。松花色褙子滾着牙白邊,盈盈色抹胸下面半見色墜地煙籠紗裙,露出雪白纖細的脖頸。
纖細的身影像裹在輕霧之中,眉目乖恬,是個脂玉雕的人兒。
陳婉茹上前挽住她,打圓場道:“金金,方才我都勸過持曜了。持曜說要你親自來給他說,你就給他賠個罪。”
姜扶笙擡起烏眸将信将疑地看趙元承,賠個罪就可以嗎?他能這麼輕易饒了她?
若真這麼容易,上回在叙蘭院他就應該讓她跪下賠完罪了事,而不是那樣羞辱她。還帶走她的兩個妹妹做外室……
趙元承不說話,隻是一手搭在晚凝玉肩上,另一隻手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扶笙,像是在等着看她表現。
“小侯爺,對不起……”
姜扶笙醞釀了片刻開口,酸澀湧上心頭,言語間便有了幾分艱難。
“就這麼幹巴巴的六個字啊?”晚凝玉擡頭看着她,圓圓的大眼睛很是靈動,竊笑道:“姜姑娘,這樣太沒有誠意了。”
趙元承笑了一聲,氣定神閑地看着姜扶笙,似乎在等着看她出醜。
姜扶笙隻覺難堪極了。她再不好也輪不到晚凝玉這種身份的人說三道四。
陳婉茹面露不忍,朝趙元承道:“持曜……”
趙元承擺擺手,目光隻落在姜扶笙一人身上。
陳婉茹咬咬唇。
趙元承說是恨姜扶笙。可從姜扶笙進來他的目光何曾離開過姜扶笙半分?
姜扶笙夷猶了片刻,提起裙擺要往下跪。
她猶豫是因為陳婉茹和晚凝玉在場。但再一想,趙元承不就是想羞辱她,看她笑話嗎?她讓他消了氣,他就能放過她的家人了。
她的尊嚴和家人的安危比起來不值一提。
“我上次說過了,不是你一跪就能草草了事的。”
趙元承忽然泠泠出言。他盯着她眸色凜然,仿佛她一跪下他便要吞了她一般。
姜扶笙一時有些不知所措。羞惱和無奈齊齊湧上心頭激紅了她的眼圈,趙元承究竟想要她如何?
陳婉茹扶着她站直了身子,替她理了理裙擺。
“小侯爺。”晚凝玉扭頭大膽地笑問:“我和姜姑娘誰更好看?”
“這還用問?”
趙元承笑着回了一句。
二人旁若無人地調笑起來。
姜扶笙唇瓣抿得發白,長睫劇烈地顫動強忍着淚水。
若是放在從前有人膽敢這樣調侃她,趙元承早便動手收拾了。
眼下卻是他和别人一起将她當作笑話。
“持曜,金金都知道錯了,你又何必如此……”陳婉茹于心不忍。
趙元承似乎才想起姜扶笙還在眼前,偏頭看着她含笑道:“聽說表哥納妾了?怎麼不曾擺上幾桌慶賀?我也好登門恭賀。表哥真是好福氣啊,能娶到這般賢良大度的嫂嫂,願意與人共侍一夫。”
姜扶笙咬住唇瓣垂眸不語,袖下的手微微顫抖着。
年少時她看多了話本子,總生妄想。也曾與趙元承許下山盟海誓,連枝共冢,矢志不渝。
他是想說她違背了諾言,夫君納妾是她的報應吧!又或者是嘲笑她當年的癡心妄想。
“是誰告訴你我要害你兄長?”
趙元承懶散地問了一句。
姜扶笙到底沒忍住,一眨眼一大顆淚珠砸落下來迅速洇濕衣襟處一團。
是陸懷川告訴她的。但原話不是趙元承對陸懷川說的嗎?趙元承還這麼問是何意?
趙元承捏起白釉酒盅仰頭一飲而盡。酒盅輕輕擱落,他修長的手指仍然不過搭在酒盅上睨着她,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我提醒過你的。”
晚凝玉提起酒壺替他斟酒。
“不。”她下意識搖頭:“他不會騙我。”
趙元承之前和她說的那句“對任何人都要有防備之心”。這會兒是在提醒她,讓她懷疑陸懷川?
她相信陸懷川的。或許他會因為她和趙元承有接觸而不悅,但他待她那樣好,絕不會騙她。
趙元承分明是在挑撥離間。
“嗯。”趙元承端起酒盅冷笑了一聲:“他不會我會。”
他指節發白,手裡的酒盅發出一聲輕響。
明明是他照護着長大的人,卻百般懷疑他,反而對别人那樣信賴!
姜扶笙可真是好得很!
晚凝玉瞟了一眼暗暗咋舌,那白釉酒盅竟然硬生生叫他捏出一道裂痕來。
“那我已經給你賠罪了,你我之間的事是不是可以一筆勾銷了?”
姜扶笙深吸一口氣,背脊挺直,擡起濕漉漉的眸子直視他。
當着陳婉茹的面,趙元承堂堂男兒郎總不能說話不算話吧?
“不可以。”
趙元承緩緩搖頭。
“你出爾反爾!”
姜扶笙惱怒,睜大烏眸兇巴巴地瞪他,乖恬嬌軟的人兒在這一刻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