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犧牲了自己寶貴的零食時間去給林狗送溫暖,想起老師教導我們做好事不留名,還專門用紅領巾蒙了面再去敲的門。
但或許是由于我那時候的易容本領還有待提高,林叔叔一眼就認出了我,他滿面笑容給我遞了顆大白兔奶糖,轉身抄起雞毛撣子就往屋裡走。
幫助别人,果然自己也會快樂!
我開開心心接過糖,從此對老師說的助人為樂堅信不疑,更加堅定了自己日行三善的決心。
過街的老奶奶不常見,所以我行善的主要對象自然是林狗,那孽緣頗深的發小。
之後每次他忘了帶卷子,都是我給林叔叔送過去的。
後來有天林狗臉上浮着個巴掌印,頭頂飄着幾根林叔叔雞毛撣子掉的毛,嚴肅地跟我探讨起“僵屍片看多之後會不會有僵屍從電視機裡鑽出來偷卷子”的問題。
那時他坐在大院門口的石榴樹下,臉上挂着那個年齡很少見的惆怅表情,望着外面那條一眼就能瞧見頭的青石闆路,就像望着他得分同樣稀少的語文試卷。
秉承着做好事不留名的人生信條,我沒告訴他其實卷子都是我送過去的,隻好善解人意地安慰他:“僵屍都喜歡吃人腦,但你沒有腦子,所以僵屍不會來找你的!”
我邏輯分明有理有據的安慰很見效,林狗一轉頭看我,嘴角就瘋狂往上揚起,用生怕我耳背似的音量高聲喊:“萬、斯、年,你長蟲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句末那幾聲哈笑得很用力,我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的後槽牙在發疼。
林叔叔給的糖太多,而年幼的我還不懂得節制的道理,最後我去了牙科。
由于爸媽忙着上班,七歲的我隻好一個人揣着人民币,蹬着自行車,一路騎過那座很高很長的跨河大橋,去往離家好幾公裡的醫院。
那時我住在浙江的一座小鎮,幾乎可以說是鄉下,從家裡到學校要途經很多片菜地,像醫院那種場所更是不常見。
童年時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對世界的概念僅限于橋的這邊,與橋的那邊。
橋的這邊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它古舊、落後、樸實,但充滿了一切我熟悉的安心感。觸目所見是青石闆、白牆黑瓦與平房大院,街坊鄰裡互相都能認個臉熟,彼此間還時不時串個門。
而橋的那邊繁華、遙遠、未知,充滿了我對遠方的一切幻想。
在我的想象中,那裡有着成片的高樓大廈、有着看不完的動畫片、甚至還有肯德基的門店——
好吧,那時我的想象力還很有限,因為我的見識就很少,這直接導緻了我做夢的素材庫貧瘠得不可思議。
長大後我讀到黑塞的《德米安》,看到開篇那兩個世界的描寫,一瞬間就被擊中了。
對于我而言,我的童年也有兩個世界,不過它們有着清晰的分界線,分界線就是那座大橋。
鎮上的河流很多,小橋也很多,但像那樣大的橋卻并不常見。
時至今日我仍然清晰記得那座橋。對于一個七歲的小孩來說,它就像一頭巨大的猛獸,一眼望去幾乎看不到盡頭,隻有涼飕飕的江風呼嘯而過。
我的雙腳蹬得發酸,數不清的轎車從我眼前不斷穿過,而我自己的單車卻停在橋上紋絲未動。
那是一次很痛苦的體驗,我甚至有種車會原路滑下去的錯覺。
可年幼的我還不像現在這樣廢物,對于那個滿腔熱血渾身反骨的小孩來說,越是痛苦,越能激起體内瘋狂的征服欲。
最後我卯足了勁,拼了命地蹬着腳踏闆,在腳快抽筋的時候,終于完成了人生中又一個小挑戰。
我獨自一人,征服了那座巨大的長橋。
這個認知比完成了這件事更讓我有成就感。
停在拱橋的最高點時,我望着河對面那片繁華許多的街區,想象自己其實是電視劇裡的皇帝,而前方都是我打下的江山。
下橋的感覺非常爽。前面公路的紫薇花越來越近,劇烈的風迎面襲來,前所未有的舒暢包裹了我。我渾身沐浴在勁風中,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飛起來——
然後我就轟轟烈烈摔了出去。
因為之前我媽教我騎車的時候沒告訴我下橋是要按刹車的。
回家後爸媽看着渾身傷的我,喋喋不休訓了我很久。我不服氣地梗着脖子,覺得他們大驚小怪,一心認為身上的傷都是勇者的勳章。
不過那次我把自己的門牙也摔斷了,導緻每次說話都漏風,被林狗追在後面喊了好久的缺牙巴。
小時候我是個很好學的小孩,那段時間我剛好學到一個新成語,叫做“禮尚往來”。
于是我揍斷了林狗那顆本就岌岌可危的門牙,并禮尚往來地追在後面喊他缺牙巴。
不愧是我。
那時候我去看牙的頻率太高,幾個回合後我成功在醫院混了個眼熟。醫生姐姐問我怎麼總是一個人過來,我如實告知,最後她誇我很勇敢。
我喜歡别人誇我勇敢,這會讓我覺得自己是個了不起的小孩。
而現在長大的我已經不敢再像那樣無所顧忌地從高處往下沖了。
盡管摔倒很疼,我仍然時常懷念年少時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
因為我早已忘記摔倒時的痛覺,隻記得洶湧的風撲在臉上時的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