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蘅随即呵道:“你為何擊鼓?”
玉霖屈膝,向毛蘅跪下,擡手将木盒舉高。
“奴婢玉霖,代天機寺縱火案人犯劉影憐喊冤,狀告當朝刑部尚書趙河明,指使劉影憐縱火燒天機寺,緻使天機寺盡焚,僧衆慘死無數!”
毛蘅聽到“趙河明”三個字幾乎愣住,半晌方上前幾步,逼至玉霖面前:“你說什麼?”
玉霖在木盒之下擡起頭,“我有證據。”
“我不管你什麼證據!”
毛蘅情緒激烈,他與趙河明相交多年,多少知道趙河明對玉霖的用心,此時見她以生告師,以奴告官,一時怒意難忍,幾乎呵斥玉霖:“趙河明是你曾經的老師!你獲罪在獄的時候,他親自照顧過你,你舉發王少廉時,他盡力也幫過你,就算你的所作所為,欺君欺師,讓他蒙羞,他也沒說過你一句不是。至于你敲的這面登聞鼓,是當年他和你一道立起的叩阍之鼓,你如今擊鼓告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
玉霖迎向毛蘅的目光,坦然道:“我沒想傷他,我也傷不了他。”
“那你……”
“今日擊鼓,隻為救人。”
“救人……”
毛蘅聲音猛地擡高:“玉霖啊玉霖,你也算是我毛蘅看着入仕的後輩,你就是因為救人才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你……”
說到此處,他卻有些說不下去了,手指在袖中捏握成拳,看着跪在地上的玉霖,怅歎了一聲。
長安門前人聲鼎沸,而诏獄的刑房裡,此刻卻四下安靜。
牆内偶爾幾聲喑啞的呻吟,牆外是落葉刮壁的聲音。
張藥坐在刑房内,擡起一隻腳,踩在面前的一個重枷上,手肘撐膝,掌抵下颚,閉目養神。
他一整夜都沒有合過眼,縱然身子好,也多少有些疲倦。
李寒舟從外衙進來,身後跟着的兩個缇騎,手裡各自捧着一包油紙。
“指揮使,隆正巷的門釘肉餅。”
張藥沒有睜眼,後面的缇騎忙又遞另一包:“哦,還有包兒飯……”
正說着,鐐铐拖拽的聲音傳來,劉影憐的手被灼傷已經戴不住鐐铐,缇騎隻用一根鐵鍊拴住她的脖子,就将她從兵馬司牽了回來。
她在張藥面前跪下,模樣卻和那天在天機寺火場時不一樣。
沒有哭鬧,也沒有掙紮,沉默而溫順地跪在刑房中,安靜地等待着一個她已經知道的下場。
诏獄裡關過女子不多,世上傳言,女子臨死大多哭天搶地,舉止瘋魔。
但事實上,哭天搶地的男人張藥見得太多。
曾居過高位者放不下萬畝良田,千百黃金,不甘這一生就裹于一件囚衣,躺入一方賤木,提筆寫下噙霜含雪般的絕命詞,死前又口出污言,把落筆在紙的一生修養全部推翻。
心口不一的人,的确令張藥生厭。他甚至不願意看這些人死前的瘋狀,甯可在诏獄無人的暗影之下,送他們的妻女一程。
那些女子和如今跪在他面前的劉影憐一樣,哭幹眼淚之後,絕望而安靜,眼看着刀斧近身,順從引頸,行刑的人若問一句“未了之願”,大多聽不到回應。
來時一無所有,去時一無所有,所以死前“看透”,比須眉者容易太多。
哪怕劉影憐還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姑娘,張藥也從她眼裡看到了那份“透徹”。
“門釘肉餅,吃嗎?”張藥坐在椅子上,低頭問劉影憐。
劉影憐搖了搖頭。
張藥拿過油包走到她面前,彎腰遞給她:“我手底下沒有餓死鬼。”
劉影憐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張藥回頭示意李寒舟上前,“喂她。”
李寒舟接過油紙,面色卻有些遲疑。
“有什麼就說。”
“是。”
李寒舟朝刑房外看了一眼,輕聲道:“司禮監的楊秉筆就在外衙坐着,辰時之前,您得親自去回話。眼看着,就快到辰時了……”
李寒舟話未說完,前衙的缇騎忽然叩響了刑房的門,李寒舟回頭問道:“什麼事……”
張藥回頭,打斷李寒舟道:“進來回話。”
缇騎應聲走入刑房,對張藥道:“指揮使,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來了,要立即提見劉影憐。”
李寒舟道:“鎮撫司接手的案子,他大理寺和都察院憑什麼過問?”
缇騎忙回道:“千戶大人,我們也是這麼說的,但奈何……都察院的吳總憲親自上衙了,人就在前堂。”
李寒舟看了劉影憐一眼,有些錯愕,又忙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缇騎應道:“出了一件大案子。”
“說清楚……”
話音剛落,卻聽張藥道:“牽涉刑部首官?”
缇騎回道:“不止,還有……司禮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