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霖不喜歡血淋淋的刑罰,雖然她在公堂上,看過很多破碎而屈辱的肢體,但為人至今,她的心與眼從未因此麻木。她獨自走進宋飲冰所在寝室,濃郁的血腥氣充斥鼻中。
她雖竭力忍住忍耐,但還是咳了一聲。
宋飲冰聞聲微驚,忙忍痛伸出一隻手,輕輕捏住了腰間的被褥。
江惠雲見此歎了一口氣,起身讓開了榻邊的位置,合門而去。
宋飲冰在刑部照顧了玉霖很多年,深知玉她五感敏銳,素來比旁人更怕疼,也比旁人更難以忍受,難聞的氣味和難吃的味道。
這是玉霖出獄後,他第一次見玉霖,他原本想的是,要給玉霖置辦一身年輕姑娘的頭面,再不濟,也要贈她胭脂水粉,祝福昔日同窗摯友,重獲新生。
然而,再次相見,他卻是這個連床都下不了的狼狽之狀。
而她穿着賤籍驅口所穿的素麻裙,長發微濕,臉色蒼白,卻冒雨前來告訴他,她要幫他。
宋飲冰無法直切正題,他借着昏黃的燈光,看着曾經在他庇護下成長,進而越過他,名成于法司衆官,如今又淪為官婢的玉霖,哽聲道:“刑部百官都曾與你相交,其間你為無數人引路解困,從來不吝真心。老師是百官之傘,你也堪配此名,可你入獄時……我們卻沒有一個人,想過救你……小浮……”
“想跟我道歉是吧。”
她接住了宋飲冰的慚愧,含笑道:“沒關系,救我是白送性命。”
她看着宋飲冰微微發顫的背脊,聲音淡淡的,“若吾友如此蠢笨,為一個必死的我糟踐自身性命,那我也不想認他們。”
宋飲冰垂下頭,“你就……不難過嗎?”
玉霖點頭:“在獄中,痛得受不了的時候會難過。但我沒想過責怪任何一個人。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選的。”
“你是少司寇啊。”
宋飲冰的聲音裡帶出了不忍的情緒,“大梁何曾有過二十六歲的少司寇?從古至今,又何曾見,以官身護囚身的少司寇?”
“少司寇不過是個古稱,冠與任何人皆可,根本就不珍貴。”
玉霖接下宋飲冰的話,迎上他的目光,“可我本身,是個姑娘。從前雖有官袍遮身,庇我在朝平步青雲,受人敬重。俸祿亦豐厚,足以滿我口腹之欲。但我從來沒忘記過,我玉霖就是個姑娘。刑部堂上,女子受辱,滿堂諸公皆不必開口,獨我不得沉默,否則豬狗不如。今日見影憐之難,我心也如昨。”
她說完在宋飲冰的榻前,抱膝坐下,“隻不過,我可能沒有辦法像為官時那麼正直體面。”
宋飲冰咳笑一聲,“謝謝你……”
玉霖托着腮,目光含了一絲笑意,溫聲道:“我從前怎麼沒看出來,師兄是個情種。”
宋飲冰在枕頭上趴伏下來,潮濕的亂發垂在眼前,遮住他微亮的眼眸,他沉默了一陣,才道:“如果她尚有兄弟庇護,有一隅容身,我不至于此。可如今天地間就剩她一個人,被家門所棄,身處孤絕之境,如你所言,滿坐諸公皆不必救她,獨我即死也不得退,否則豬狗不如……”
他說完,傷疼難忍,伏身又咳了幾聲。
玉霖看向宋飲冰的手指,“你還留着影憐的信嗎?”
“都在……”
宋飲冰撐着上半身,跪伏起來,試圖去夠床頭矮櫃上的一隻木盒。
玉霖順着他伸手的方向擡頭看去,那木盒看起來并不輕,她垂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此時此刻,這雙手一分她都不能損。
“張藥。”
門廊下,靠在房門的張藥側過頭。
雨聲已小,玉霖的聲音很清晰。她又在連名帶姓地叫他,如同審官在堂,直喚堂下罪人的姓名。
她倒底還是習慣從前的那層身份,嘴上說着要對得起他用來買她的棺材錢,事實上從八月底,到九月中旬,她除了躺着養傷什麼都沒幹過,發燒混沌時,喝水淨手,都要叫他的名字。
而張藥卻終于在二十八歲這一年,對自己的姓名有了真切的實感。
畢竟從前張憫執着地叫他“藥藥”,滿朝文武,不稱一聲“張指揮使”也要稱一聲“上差。”
“張藥”這兩個字是牙牌和公文上,他本人最熟悉的文字,但他卻很少聽到這兩字,出于某人之口。
如今他才明白,父母為了取“意”祝福張憫,在取“音”上有多随意。
“張”本就是一個普姓,“藥”又是一個音韻不美的字,這樣被玉霖連着叫出來,他竟時常産生,他生來低玉霖一等的錯覺。
好比如今,玉霖的聲音并不急切,但張藥卻在聽到她的聲音時,就已經站直了身子。
“做什麼?”
“進來,幫我取一個盒子。”
“……”
雨中庭内,透骨龍低頭逡巡。
張藥歎了口氣,松開抱臂,轉身走進内室。
“什麼盒子?”
宋飲冰還是第一次私下和張藥相見,自己身上的刑傷,又是北鎮撫司的李寒舟打的。
如今狼狽地伏床養傷,張藥在前,臉面上是怎麼都過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