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驟轉涼,七月流火。
院子裡隻有一株開敗了的桃樹,蕭驚妩擡起頭來,瞧見秋風卷着枯葉,慢悠悠在空中飄蕩盤旋,這才驚覺,如今已然入秋了。
她依稀記得自己出征時,還曾從夾道歡送的百姓手中,笑着接過一枝金黃的迎春花。
暮去朝來,這是她戰敗被俘、在天涞國為質的第三個月。
逄瑛提着食盒,一瘸一拐緩緩走來。
“殿下,該用膳了。”
逄瑛是她的副将,戰敗後同她一道做了俘虜,被關在這破落地兒。
不必看也曉得,今日的吃食無非又是兩碗稀如清水的粥和爛菜葉子,興許還有黴了的饅頭。從宜城一路到京都,一概如此。
起初她還不肯吃,如今卻已能平靜地接過,放在石桌上,熟練地往嘴裡扒。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腿還沒好利索,我去取飯就好。”
逄瑛笑了笑,将口裡的饅頭吞咽下肚,才回答說:“終日躺着也是難受,左右不過幾步路的距離,不妨事的,殿下。”
逄瑛的腿是被天涞人打傷的,她是個武将,身子骨硬朗,本不至如此嚴重,隻因傷後未能得以休養,又拖着這雙傷腿跋涉千裡徒步入京,勞累過度,這才至今未能好全。
用過之後,蕭驚妩收拾好碗箸,将食盒原模原樣端置在了大門口,正要折回去,卻聽門被推開了。
來人是個太監,略過她徑直行至院子中央,站定了尖着嗓子高聲道:“傳皇上口谕——”
蕭驚妩聞言,垂着頭走到他面前來,靜靜跪下聽谕。
“陛下口谕,宣沅國太女蕭驚妩,于今晚入宮參宴。”
她磕了個頭,過分溫馴。
“奴婢接旨。”
他們說,身為俘虜,合該自稱奴婢。
她原先無論如何都不肯改去“本宮”的自稱,因着這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可如今時日一長,“奴婢”二字從她這沅國儲君口中出來,竟也不覺有多屈辱了。
畢竟,比這更屈辱的,她又不是沒受過。
那太監上下端詳着她,眼神中不掩輕蔑之色——瞧瞧,這便是沅國頂頂尊貴的皇太女,久聞其人嬌縱難惹,如今看來,卻是個半點氣性都沒有的。
甚麼皇太女,不也同他們這些閹人一樣賤。
思及此處,太監鄙夷一笑,拂袖離去。
大門複又阖上,從外頭鎖住。
院中寂靜,唯風聲耳。
逄瑛扶她起身,坐在石凳上,謹防隔牆有耳,于是壓低了嗓音:“殿下,此行怕是鴻門宴,千萬當心些。”
“無妨,天涞皇帝尚不敢将我如何。”
蕭驚妩低垂着眼眸,拎起茶壺,手中卻一輕,沒水了,隻得先暫且擱在一邊。
沅國無論兵力财力,較之天涞皆并未遜色多少,此番她遭人算計才落了下乘。
沅國女子為尊,皇室子嗣本就稀薄,蕭驚妩又是最得沅帝寵信的儲君,若當真動了她,惹怒了沅國全力讨伐,隻怕天涞也讨不着甚麼好。
如今扣着她才是明智之舉,留個人質在,一來可動搖沅國朝政,二來也可教沅國不敢同他們硬碰硬。
“殿下的意思是?”
指節不輕不重叩擊着桌面,蕭驚妩擡起眼來,慢悠悠開口。
“他們想扣住一個女子,最好的方式莫過于——”
話未說完,是在等逄瑛思量。沅國向來是女子娶夫,是以逄瑛想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說:“……和親?”
蕭驚妩颔首。
天涞無端扣押他國儲君,總得借個由頭,而有什麼由頭,能比聯姻更好呢?
随便将她嫁與哪位王公貴族,身份對等,縱使沅國那邊心有不滿,也難以言說。
前來接她的馬車,不消多時便抵達。
逄瑛腿腳不便,加之皇帝也隻宣了蕭驚妩一人,她隻好獨自前往。
馬車駛過長街之後,在皇城前緩緩停下。
蕭驚妩步下馬車,略微仰起臉往上望去。
門上懸有一匾,端正題着“右襄門”三個大字。
前來接她的内侍出示令牌過後,兩側侍衛便即刻退至兩旁為其讓道,她提步跟了上去。
天涞皇宮與沅國的大不相同。
此處如神霄绛阙,金燦瓦片覆在朱牆之上,莊嚴輝煌有餘,卻不比沅宮粉牆黛瓦雅緻。
繞過重重疊疊的宮殿,便是禦花園。
桂香彌漫,蕭驚妩遙遙望見一道修長身影,繞過那叢金茶花枝,拐向了一旁的石闆小路。
恰此時,那人也回身望了過來。
離得頗有些遠,蕭驚妩隻能瞧見,那人生得仙姿玉貌,着一身金織月白長裙,是個頂漂亮的美人。
前面領路的内侍官頓下腳步,朝着美人的方向行下一禮。
美人雙眸卻看着蕭驚妩,同她輕輕颔首。
蕭驚妩回以一禮,擡首才見,對面之人已挪開視線,繼續往前去了。能在這天涞深宮中來去自如的,大抵不是公主、便是妃子。
内侍官引着她,一路到了正殿。
今日所設非為國宴,而是家宴。
她甫一進殿,原本嘈雜的殿内,瞬間寂靜無聲。周遭的目光盡數彙聚一處,打量着這異鄉之人。
“這便是那沅國太女,我從前在戰場上見過。”
在座除了皇親國戚,還有些皇帝的親信大臣。蕭驚妩四下一看,倒是瞧見了好幾張熟面孔。
有人望着她,輕笑一聲。
“這就是沅國的女子啊?聽聞沅國女子為尊,我還以為那邊的女人都生得體格壯碩,如今看來,同我們天涞的女子也無甚不同。也不知那兒的男人究竟是何等孱弱,啧……”
好事者議論紛紛,生怕她聽不見似的。
蕭驚妩置若罔聞,直至内侍官緩緩道出一句“殿下,請”,她才上前入座。
她撩了衣袍,正欲坐下,卻被一聲打斷。
“喲,殿下。”
這道聲音自她身後傳來,甫一聽見這把熟悉的腔調,蕭驚妩便頗覺手有些發癢。
能把“殿下”二字叫得如此扭曲陰陽,除了這位,可再沒旁的人了。
王盂哈哈笑着,自殿外走了進來。
他是此戰擒獲她的主将之一,這一路上,蕭驚妩受了他不少照拂。
“今兒個宴上不曾備有殿下愛吃的菜,不如我為殿下指條明路。”
王盂掀開蓋住褲腿的長衫,雙腿分而站立。
“殿下從我這兒鑽過去,我便命人将殿下最愛的饅頭菜葉弄來。”
瞬間,殿内寂靜無聲。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卻又忍不住去瞧蕭驚妩的反應。
這王盂,當真是嚣張跋扈至極。若換作旁人,私下裡去找找蕭驚妩的不痛快也便罷了,似這般鬧到皇宮大殿上來,除了他,旁人還真沒這個膽量。
他們雖沒這個膽量做,卻有這個膽量看熱鬧。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蕭驚妩竟沒反應?
見蕭驚妩遲遲不動,王盂出聲催促。
“殿下,請吧。”
說罷,他盯着蕭驚妩的臉,嗤笑一聲。
她從前不是自視甚高麼?
他便偏要将她的自尊踩在腳底,狠狠地碾碎——
若是從前的蕭驚妩,王盂此刻約莫已經身首異處了。
但如今的她,在衆人的注視之下,隻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