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赤力走了,兩個看管的守衛把一車羊皮羊肉也拉走了。
陸霄已在袖管裡偷偷掖了小半條羊腿——赤力本是看見的,卻并沒出言管束。
不知為何,他發瘋了一般想逃離這平生中見到的第一個胡人。實際上赤力待他并不太差。赤力的眉眼間總有種原始天然的蠢笨,陸霄一向膽大得過了,自然不該怕他。可陸霄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些紅彤彤的胡子、細碎的毛茬,他偷偷細端詳了他一刻,越瞧越心驚。
因赤力不發話行罰,一圈看守的兵卒也都不講話,遠遠站着,一律假充目盲。那細細的一條帶骨肉,揣在袖子裡滴答着血水。陸霄摸着它,饞得心髒也砰砰亂跳起來。
冒死藏這麼一口肉,實在是不得已為之。隻因連月來吃土吃得喉嚨長瘡,陸霄實在不想喝那谷皮和土塊拌的湯了。
山坳裡有現搭的窩棚,是先進來的苦力百姓自己搭的。門口紮着松散的一張布簾。夜裡陸霄一掌推開進去,差點給劈了散架。有幾個女人抱着孩子擠作一團躺在裡面,見一個長手長腳的男子進來,竟吓得縮身嗚嗚叫喊。更把那孩子死命掖在背後,仿佛怕陸霄把那孩子搶走的神态。
陸霄忙道:“阿姑莫驚,我同你們是一樣的——不是官軍。”
帳中的熙攘便漸漸平息。女人們冷冷地也不回話,轱辘着眼睛看了陸霄一眼,仍繃着身子轉到另一頭去。陸霄心中十分歉疚,低着頭勉力壓下呼吸。
然而心中裝有事,翻身來去,總覺得怎樣都不對。陸霄躺着想了一想,最終還是決定掀簾子出去。
黑夜裡不見五指,他睜大眼睛瞪着找一顆星星,跟着它的銀光一路在地上爬,一直爬到白日裡作燎鹿皮用的一個坑裡。
此處真是個好地方。又有連天的土壁,阻擋寒風。地上白日高高地壘出的火,夜裡熄滅的時候,地上殘存着一片閃爍着火星的灰燼。陸霄仍存有理智——他掏出袖子裡血淋淋的半個羊腿,在地上的灰裡掏出一個坑,急急地把羊腿塞在裡頭。小半個時辰過去,肉焖得熟熱,勉強能下口了。又沒有明火和濃煙,引不來周圍一個聞到味的人來奪。
陸霄手忙腳亂地把它取出來,張大嘴一口就咬在最外層泛粉的羊肉上。呲地一聲,冰涼的汁血噴出老遠。陸霄一邊循着聲音在喜悅中吸吮,一面狼吞虎咽,未及嚼成肉絲,先濃濃地成塊地吞下去。
好久未識肉味!蛇鼠甲蟲,與羊是不能比的。
腥膻滋味在口中成串爆開,引得作嘔連連。陸霄在嘔吐的欲望中感到一種抽噎着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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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裡,群星逐漸大放光彩。周身都漸漸亮起的時候,陸霄的心也跟着蘇醒了。像秃鷹般在黑暗裡吃了許久的飯,淡淡的星光裡,他摸着手中瑩瑩的半截白骨,終于覺得可惜——于是他收攏了牙齒,終于開始細嚼慢咽,節約品味,發出不動聲色的作索式的研磨聲。
直到一條羊腿吃了大半,給風吹得肚裡肚外俱是透冷,終于知道飽足。陸霄戀戀不舍地将剩下的羊骨上裹着的薄薄肉片撕下用一片衣服裹了,仍收在懷裡。
渾身冷得如一塊冰,他卻從裡向外說不出的熱切,有力氣,隻覺太陽也在自己手中握着。陸霄隐着身形悄悄回到窩棚裡去,在人堆裡找到一個空,縮在一角睡下。
圓月将沉,人們睡得沉重。隻有一兩個半大小孩子醒着,從大人身子後探出一個眼,好奇地觑一觑陸霄。陸霄沖一個孩子勾起一抹笑,卻把他吓了一跳,哇地一聲縮回黑暗裡去了。陸霄哭笑不得,隻好攏一攏衣襟,聞着身上濃烈的血肉氣味,安心睡去。
人們的肚子在黑夜裡此起彼伏地叫,像是夜宿在一片蛙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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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覺腦袋略挨了挨地皮——數沒有一百個數,外面敲銅鐘的聲音已傳進帳裡來。陸霄掙紮着睜開眼,看見:窩棚的稻草縫裡透出一條淡淡的日光。
天亮了。
同帳裡的女人們慌忙着爬起,趕緊系裙子、攏衣襟,一刻也不停地奪門出去。陸霄懵懂地想,怕不是最後出工的要挨打?
他連忙躲着踏下來的人腳,一個轱辘起來也鑽出帳篷。出了門,果然看見藍天底下,十一二個官軍帶着黑風帽,手拿一根鞭子站着驅趕奴隸。
隊伍作蛇形盤桓,陸霄跟在一群半大孩子的隊伍末尾,明明弓了背,仍比他們高一個頭,極顯眼。有一個黑臉的官軍看得氣不順,走過去一槍将陸霄挑了出來——勾着陸霄的腰帶,一彎撥弄到地面上。陸霄一個趔趄跪趴在地,趕忙埋着腦袋作卑服狀。任那官軍甩開鞭子抽他兩下,也算完了。
陸霄木着臉喊疼,嗷嗷嚎叫。心裡卻是一句話也沒有,還想着昨天肚裡的一大塊羊肉,美得不知南北。
常例挨完了這一頓鞭子,便開始分活做。陸霄扶着腰擡起來,狀如周身散架,歪七扭八地亂走一通,還尋了昨天的羊坑,蹲在坑沿托腮等着。半晌擡羊的軍士又哼哧哼哧來了,卸下羊,扔給他刀。陸霄手捧着接住。
四個時辰彈指而過,正午圓日當頭。奴隸們已成片貼在地上,餓得刮骨聲也斯文起來,任憑官軍怎樣踢打,是隻會趴着咿咿地叫,再沒力氣爬起。日頭底下人人昏頭漲腦的,這時候始放飯。
飛聞台上搭建了四個窩棚,奴隸一窩蜂起身爬了四條長龍,等着領一碗泥面湯并兩個豆餅。陸霄身強體健,擠過了一群嫩弱的小子,沖在最前頭。他的手裡捏着隻裂口的陶碗,捧得高高地接了一整碗,熱騰騰吃了個水飽。喝完了湯,再把那給牲口吃的餅子往嘴裡塞,就氣順了。陸霄往地上一蹲,嚼得噴香,贊歎牲口們也是有福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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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爹娘養的東西,你的給我吧!”
“非要搗爛了你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