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通知像一枚猝不及防的炸彈,在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的尾聲,由林靜老師親手引爆。她站在講台上,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或許是昨晚處理柏聞嶼和初衍的“突發狀況”留下的陰影),聲音卻依舊保持着職業性的清晰:
“同學們,接學校緊急通知,原定于下學期的軍訓提前了。下周一開始,為期兩周,地點在市郊的國防教育基地。所有高一新生必須參加,無特殊情況不得請假。住宿統一安排,六人一間。這是宿舍分配表,大家盡快找到室友,填好名字交上來。”
她揚了揚手裡一疊空白的表格,語氣不容置疑:“填好名字後,班長收齊,放學前交到我辦公室。”
教室裡瞬間炸開了鍋!抱怨聲、哀嚎聲、夾雜着些許興奮的議論此起彼伏。對于大多數精力旺盛的少年少女來說,軍訓雖然辛苦,但也意味着暫時脫離書本、集體生活的新鮮感。然而,對于某些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場巨大的煎熬。
初衍坐在靠窗的角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凍僵了。他本就蒼白的臉色瞬間褪盡了最後一絲血色,連嘴唇都微微顫抖起來。手腕上厚厚的紗布在衣袖下傳來清晰的刺痛,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着他的神經。六人一間?統一住宿?意味着他手腕上的秘密将徹底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洗澡、換衣、睡覺……每一個環節都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更可怕的是,他無法想象和一群陌生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裡,忍受着可能的探究、議論,甚至是……排斥。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将他淹沒,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下意識地将左手更深地縮進桌洞,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而坐在他旁邊的柏聞嶼,反應則截然不同。他僅僅是擡了下眼皮,掃了一眼林靜手中的表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波動,仿佛聽到的隻是“明天交數學作業”這樣尋常的通知。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初衍過分蒼白的臉上停留,隻是重新垂下眼簾,翻動了一下手中的書頁,姿态是一貫的漠然和事不關己。仿佛“軍訓”這兩個字,對他而言不過是換一個地方看書、保持秩序而已。至于六人一間的擁擠和可能的混亂,似乎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内,或者說,他有足夠的自信和冷漠去隔絕。
陳墨的反應是最熱烈的。他像隻被踩了尾巴的猴子,噌地一下從座位上蹦起來,臉上是混合着興奮和苦惱的表情:“啊?下周就軍訓?六人一間?這也太突然了吧!”他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迅速掃視全班,顯然在飛快地盤算着找誰組隊。
很快,他鎖定了目标。他幾步就蹿到了初衍和柏聞嶼的座位旁,大大咧咧地一手拍在初衍的課桌上,另一隻手則撐在柏聞嶼桌子的邊緣,身體微微前傾,臉上堆滿了自來熟的笑容:
“衍哥!柏神!”他聲音洪亮,帶着不容拒絕的熱情,“怎麼樣?咱仨一塊兒呗?六人一間,咱們仨湊一起,我再去找三個人填上就行!有柏神在,咱們宿舍肯定是最牛最整齊的!衍哥,你身體剛好點,跟我們在一起也放心不是?” 他一邊說,一邊用力拍了拍初衍的肩膀,又朝柏聞嶼投去一個“你懂的”的眼神,仿佛已經替他們做了決定。
初衍被他拍得身體一晃,本就緊繃的神經瞬間拉到了極限!和陳墨、柏聞嶼一間?!這簡直是噩夢中的噩夢!和陳墨的聒噪朝夕相處已經讓他頭皮發麻,更别提還要和那座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着冰冷壓迫感的冰山擠在同一個狹小的空間裡!手腕的秘密,虛弱的身體,還有内心那沉重的枷鎖和恐懼……他會被徹底看穿、壓垮!
巨大的抗拒感讓他幾乎要脫口而出“不”!然而,他擡起頭,撞上的是陳墨那充滿期待、毫無心機的眼睛,以及旁邊柏聞嶼那看似漠然、實則帶着無形審視的目光(柏聞嶼雖然沒看他,但初衍能感覺到那冰冷的注意力落在他身上)。
拒絕陳墨?這個唯一對他還算友善、甚至有些維護的朋友?而且,以柏聞嶼的作風,如果他拒絕,陳墨很可能就直接把柏聞嶼的名字和他初衍的名字一起報上去了,結果還是一樣!甚至可能更糟,因為柏聞嶼會知道他“不識好歹”。
同意?
那意味着未來兩周,他将徹底暴露在柏聞嶼冰冷的視線和陳墨的“熱情關懷”之下,在陌生的環境裡,拖着受傷的手腕和虛弱的身體,進行高強度的訓練……
初衍的嘴唇翕動着,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臉色蒼白如紙,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進退維谷,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将他碾碎。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一個極其簡短、毫無情緒起伏的音節:
“嗯。”
是柏聞嶼。
他甚至沒有擡頭,目光依舊落在書頁上,仿佛隻是随口應了一聲無關緊要的事情。那聲“嗯”,輕飄飄的,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讨論的力量。仿佛在說:就這樣定了。
陳墨立刻像得到了聖旨,臉上笑開了花:“好嘞!柏神爽快!衍哥,你看柏神都同意了!就這麼定了啊!” 他根本不給初衍任何反應的時間,仿佛柏聞嶼的“嗯”已經代表了兩個人的意見。他立刻從林靜老師放在講台上的表格裡抽出一張,拿起筆,龍飛鳳舞地在表格第一行寫下了“柏聞嶼”三個字,字迹和他的人一樣跳脫。
然後,他的筆尖移向第二行,幾乎沒有停頓,極其自然地寫下了“初衍”兩個字。寫完,他還得意地朝初衍晃了晃表格:“搞定!看,多順溜!衍哥,你的名字還是這麼好寫!” 他完全沒注意到初衍在他寫下名字時,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顫抖了一下,眼神裡充滿了被強行捆綁的絕望和無助。
柏聞嶼……初衍……
這兩個名字,一上一下,緊緊挨在一起,被陳墨那潦草的字迹固定在了一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紙上。像一道無形的鎖鍊,将兩人再次緊密地、強制性地捆綁在一起,鎖定了未來兩周同處一室的命運。
初衍看着那張紙,看着自己名字緊跟在“柏聞嶼”後面的刺眼位置,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手腕的傷口仿佛被這紙上的名字狠狠灼燒着,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嚨口翻湧的腥甜和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嗚咽。他深深地低下頭,劉海遮住了他眼中翻湧的、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認命般的絕望。
陳墨卻毫無所覺,他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招兵買馬”上。他拿着表格,像隻精力過剩的蜜蜂,開始在教室裡嗡嗡地盤旋,目标明确地尋找着看起來好說話、或者和他關系不錯的同學:
“嘿!王胖子!怎麼樣?跟哥們兒一間呗?有柏神坐鎮,咱們穩赢内務标兵!”
“李靜!學霸姐姐!考慮一下?咱們宿舍學習氛圍絕對濃厚!不懂的還能問柏神!”
“張強!強哥!别猶豫了!咱們強強聯合……”
他咋咋呼呼的聲音在教室裡回蕩,帶着少年人特有的熱情和沒心沒肺。他每找到一個“目标”,就在表格後面飛快地添上一個名字,仿佛在完成一件無比輕松愉快的任務。
而初衍的座位,此刻卻像被一片低氣壓的烏雲籠罩。他僵硬地坐着,左手死死藏在桌洞深處,指尖冰涼。柏聞嶼依舊安靜地坐在旁邊,翻着他的書,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與他無關。隻有偶爾翻動書頁時指尖帶起的微風,和他周身那揮之不去的、冰冷的壓迫感,提醒着初衍他無法逃離的存在。
陳墨的效率奇高,很快,表格上六個名字就填滿了:
1. 柏聞嶼
2. 初衍
3. 陳墨
4. 王浩(王胖子)
5. 李靜
6. 張強
“搞定!” 陳墨拿着填好的表格,像打了勝仗的将軍,志得意滿地走回來,啪地一聲将表格拍在初衍的桌角,“衍哥,收好!待會兒交給班長就行!” 他完全沒注意到初衍過分蒼白的臉色和僵硬的身體,又用力拍了拍柏聞嶼的肩膀(柏聞嶼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柏神,咱們宿舍就靠你帶飛了!”
柏聞嶼沒有任何回應,仿佛陳墨拍的是空氣。
初衍看着桌角那張輕飄飄的紙,看着上面那六個名字,尤其是緊緊挨在一起的前兩個,隻覺得那薄薄的紙片重若千鈞,像一張通往未知煉獄的門票。手腕處的紗布被汗水微微濡濕,傳來一陣陣悶痛。
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伸出手,用指尖捏起那張表格。冰涼的觸感順着指尖蔓延。他低着頭,避開了陳墨興高采烈的目光,也避開了旁邊那無形的、冰冷的注視。他像一個被判了刑的囚徒,沉默地等待着班長來收取這決定命運的“供狀”。
教室的喧嚣似乎離他很遠。
隻剩下手腕處清晰的痛楚,心口沉重的枷鎖,和那張紙上緊挨着的兩個名字,無聲地宣告着:屬于他的、無處可逃的“軍訓煉獄”,即将拉開序幕。而那個冰冷的獄卒,就坐在他身邊,翻動着書頁,仿佛一切盡在掌控。
國防教育基地的大巴車像一條臃腫的鋼鐵長龍,停靠在臨江一中操場邊緣。引擎低沉地轟鳴着,混合着少年少女們興奮的喧嘩和背包碰撞的聲響,空氣裡彌漫着一種躁動不安的、即将啟程的氣息。
初衍背着那個洗得發白的舊背包,站在人群邊緣,像個誤入喧嚣的孤魂。手腕處厚厚的紗布被刻意拉長的袖口嚴密包裹,但每一次輕微的晃動都牽扯着縫合處的神經,帶來持續的、悶鈍的痛感。失血後的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經過昨晚的折騰和今早的集合,更是放大了數倍。他感覺頭重腳輕,眼前陣陣發黑,仿佛随時會被這嘈雜的洪流沖垮。
他看着眼前這輛巨大的、即将載着他們駛向未知煉獄的交通工具,胃裡一陣翻攪。六人一間的宿舍名單像一道無形的枷鎖,緊緊勒着他的脖子。尤其是……要和那個人朝夕相處。
陳墨像隻精力過剩的猴子,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在人群裡上蹿下跳,大聲招呼着:“這邊這邊!王胖子!李靜!張強!柏神!衍哥!快上車!咱們坐一起!” 他目标明确地将自己小團體的成員聚攏,然後率先沖上了大巴。
王浩(王胖子)憨笑着,拎着個巨大的零食袋。李靜推了推眼鏡,表情平靜中帶着一絲無奈。張強則是一副“舍命陪君子”的壯烈表情。柏聞嶼走在最後,他背着一個看起來價格不菲、容量适中的深灰色旅行包,步伐沉穩,面無表情,仿佛周圍的喧嚣與他隔着一層無形的屏障。他目不斜視地上了車。
輪到初衍。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部生疼。他低着頭,避開周圍探究或好奇的目光,用盡全身力氣才擡腳踏上那高高的台階。車内混合着皮革、汗水和零食的複雜氣味撲面而來,讓他本就翻騰的胃更加不适。
陳墨占據了車廂中部靠窗的一排雙人座,正熱情地朝他們招手:“柏神!衍哥!快!這裡!給你們占好座了!” 他旁邊坐着李靜,顯然是把靠窗的好位置“讓”給了兩位“大佬”。
柏聞嶼徑直走過去,動作流暢地将背包放在行李架上,然後極其自然地坐在了陳墨旁邊的那個靠過道的位置——雙人座的外側。留下靠窗的那個座位,空着。
初衍的腳步僵在過道上。他看着那個緊挨着柏聞嶼的空位,像看着一個張開的陷阱。巨大的抗拒感和身體的極度不适讓他幾乎想轉身逃下車。然而,陳墨催促的目光,王浩和張強好奇的注視,還有身後不斷湧上車的同學……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了。
他認命般地、極其緩慢地挪過去,像背負着千斤重擔。他小心翼翼地、盡量不碰到柏聞嶼,僵硬地坐進了那個靠窗的位置。身體緊貼着冰冷的車窗玻璃,試圖将自己縮成最小的一團,與身邊散發着冰冷氣息的存在拉開最大的距離。
“好了!齊活!”陳墨滿意地拍手,仿佛完成了一項偉大的戰略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