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應過柏聞嶼要保護好它。
他答應過小貓要“明天見”。
他答應過自己要“活下去”。
可現在……
他連一隻小貓都保護不了。
他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他所謂的“欠下的明天”,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巨大的自責、悔恨和更深的無價值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将他徹底淹沒。他像個迷路的孩子,蜷縮在冰冷肮髒的牆角,将臉深深埋進膝蓋裡,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沒有哭聲,隻有壓抑到極緻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破碎的嗚咽和喘息在死寂的巷子裡回蕩。
陽光吝啬地灑在巷口,卻照不進這片被遺棄的、絕望的黑暗角落。
他逃出來了。
卻發現自己無處可逃。
世界之大,竟沒有一處能容納他這個連一隻小貓都守護不了的、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那沉重的“明天”,像一座永遠無法翻越的冰山,而唯一的繩索(“衍衍”),也斷了。
他蜷縮在陰影裡,像被世界徹底抛棄的碎片,隻剩下無邊的冰冷和絕望的嗚咽。
“嚴重低血糖,加上明顯貧血和極度虛弱。”校醫快速判斷,“他之前受過傷?失血了?”她敏銳地看到了初衍左手腕校服袖口下隐約透出的白色紗布邊緣。
柏聞嶼的嘴唇抿得更緊,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用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聲音說:“給他輸葡萄糖,補充能量。立刻。”
林靜老師氣喘籲籲地跟了進來,看到初衍的樣子也是心驚:“怎麼回事?初衍同學他……”
“疲勞過度,低血糖。”柏聞嶼截斷了林靜老師可能的深入詢問,給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語氣斬釘截鐵,帶着終結話題的意味。他深邃的目光掃過林靜老師,帶着一種無聲的警告——不要深究。
林靜老師被他看得心頭一凜,聯想到初衍之前的種種異常和柏聞嶼剛才那不顧一切的舉動,心中疑窦叢生,但看着柏聞嶼那不容置喙的态度和初衍脆弱的樣子,隻能暫時壓下疑問,配合校醫。
葡萄糖液順着透明的管子流入初衍的血管。校醫又給他喂了些溫糖水。過了一會兒,初衍濃密的睫毛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視線模糊,聚焦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了慘白的天花闆和刺眼的燈光。
然後,他看到了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看着他的柏聞嶼。
記憶如同潮水般湧入——震耳欲聾的掌聲,主席台上冰冷耀眼的身影,劇烈的眩暈,無邊的黑暗……以及,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似乎……被一個帶着熟悉冷冽氣息的懷抱接住了?
是……他?
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慌瞬間攫住了初衍!他怎麼會……在全校面前暈倒?還被……被柏聞嶼……抱着送來了醫務室?!這個認知比身體的虛弱更讓他感到窒息!他下意識地想蜷縮起來,想把自己藏進地縫裡,但身體軟綿綿的,連動一根手指都困難。
柏聞嶼的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個當衆破冰、抱着他狂奔的人不是自己。他隻是看着校醫,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冰冷平穩:“他需要休息。今天不能上課了。”
“是是是,必須休息!觀察一下,最好通知家長接回去……”校醫連忙說。
“家長不方便。”柏聞嶼再次截斷,語氣沒有任何商量餘地,“我送他回去。” 他轉向林靜老師,“林老師,初衍的情況我會處理。他需要請假。”
林靜老師看着柏聞嶼,再看看床上虛弱不堪、眼神躲閃的初衍,心中五味雜陳。她隐約感覺到這兩個學生之間存在着一種她無法介入的、極其複雜和沉重的聯系。最終,她隻能點點頭:“好……柏聞嶼,麻煩你照顧初衍同學。初衍,好好休息,身體要緊。”
柏聞嶼不再多言。等葡萄糖輸完,初衍恢複了一些力氣,雖然依舊虛弱,但勉強能站起來了。柏聞嶼沒有給他任何猶豫或拒絕的機會,直接拿過他的書包,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姿态站在他身邊:“走。”
初衍低着頭,像一隻被捕獲的、認命的獵物,拖着沉重的腳步,跟在柏聞嶼身後半步遠的地方,走出了醫務室,走出了教學樓。無數道或好奇、或探究、或震驚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讓他恨不得立刻消失。柏聞嶼則像一座移動的冰山,用他那強大的、冰冷的氣場,無聲地隔絕了大部分窺探的視線。
校門口,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已經等在那裡。司機恭敬地拉開車門。柏聞嶼示意初衍先上車,然後自己也坐了進去,關上車門,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目光。
車廂内一片死寂。
初衍緊緊貼着車窗,身體僵硬,盡量拉開與柏聞嶼的距離。他低着頭,死死盯着自己放在膝蓋上、依舊微微顫抖的雙手。左手腕的紗布在衣袖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所有的不堪和失敗。
柏聞嶼沒有看他,隻是對司機報了一個地址——不是初衍那個破敗的家,也不是柏聞嶼自己家,而是位于城市另一區、環境清幽的一個高檔公寓地址。那是柏家名下、平時幾乎空置的一處房産。
初衍猛地擡起頭,眼中充滿了驚愕和抗拒:“我……我要回家……”
“那裡沒人照顧你。”柏聞嶼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你需要靜養。” 他頓了頓,目光終于轉向初衍,那眼神深邃,帶着一種初衍無法理解的沉重,“至少,把胃養好。把血……補回來。”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像重錘砸在初衍心上。他知道了……他什麼都知道了……
初衍張了張嘴,想反駁,想拒絕,但看着柏聞嶼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感受着身體深處傳來的、無法忽視的虛弱和疲憊,最終,所有的抵抗都化為了無力的沉默。他重新低下頭,像一隻被拔掉了所有尖刺的刺猬,隻剩下脆弱的柔軟。
車子平穩地駛入一個安保森嚴、綠樹成蔭的高檔小區,停在一棟精緻的公寓樓下。柏聞嶼帶着初衍上了樓,打開房門。公寓很大,裝修簡潔現代,帶着一種不近人情的冰冷感,但一塵不染,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溫暖而明亮。
“房間在裡面。”柏聞嶼指了指一間卧室,“裡面有獨立衛浴。冰箱裡有食物,微波爐會用吧?家政阿姨下午會過來做飯和打掃。” 他的交代簡潔高效,如同在布置一項任務。
初衍像個木偶一樣,被安置在寬敞舒适卻依舊冰冷的客房裡。他坐在柔軟的床上,看着窗外陌生的、精緻的花園景色,隻覺得格格不入,仿佛闖入了一個不屬于他的世界。手腕的痛,胃部的空,心口的沉重,交織在一起。
柏聞嶼沒有停留,似乎隻是完成了一項必要的轉移任務。他走到門口,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依舊冰冷,卻似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别的什麼:
“手機在床頭櫃。有事……打電話。”
“冰箱第二層,有牛奶。溫一下再喝。”
“好好活着。”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帶着沉甸甸的分量,如同一個冰冷的契約,再次砸在初衍心上。“你的‘明天’……還沒開始。”
門被輕輕關上。
留下初衍一個人,置身于這片奢華卻空曠的寂靜裡。手腕的疼痛依舊清晰,胃部的空鳴提醒着他的虛弱。但柏聞嶼最後那句“好好活着”和“你的‘明天’還沒開始”,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他牢牢釘在了“生”的這一邊。
他緩緩擡起被紗布包裹的手腕,看着那刺目的白色。死亡的誘惑似乎被這陌生的環境和那句冰冷的契約暫時驅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迷茫和……一種沉重的、無法擺脫的責任感。
那個将他拉回人間、強行賦予他“明天”的人,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山,橫亘在他的生命裡。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座山,更不知道這座山冰冷的外殼下,是否藏着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熔岩。
公寓的寂靜中,隻有陽光在無聲移動。初衍疲憊地閉上眼睛,身體深處那場風暴暫時平息,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戰場和一條被強行開辟出的、通往未知“明天”的、冰冷而沉重的道路。而道路的起點,是柏聞嶼留下的那盒溫熱的牛奶,靜靜地放在冰箱裡,像一個小小的、沉默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