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
楚宥陰沉到令人心悸的聲音從馬車裡傳出。
而與此同時,一道清脆又響亮的小童聲音,從人群後方傳來,也是喊着“來人”。
“來人,快來人,顧神醫要在恒泰興坐堂義診,不隻診金不收,藥費也分文不取,大夥兒快去看看呦。”
一聽已經閉關停診近一個月的顧神醫終于露面,無論有病沒病的,都想過去湊個熱鬧。
雖然沒什麼依據,但大夥兒就是覺着像顧神醫那樣神仙似的人物,多看上幾眼便能保佑他們延年益壽,長命百歲。
于是,擠在城門口看熱鬧的人,立馬争先恐後的往城裡湧去,就連之前要出城辦事的,也都跟着折返回去。
卓熠也沒再糾纏葉雪燭,帶着一衆随從匆匆回了城,看樣子也是急着去見顧神醫。
人群散盡,隻有之前替葉雪燭說話的那年輕婦人沒走,反而走上前來。
侍衛長知那婦人沒存惡意,便沒攔她,還沖她颔首緻意,謝她方才仗義執言。
那婦人與侍衛長微微屈膝回禮,而後走到馬車前,從挎在臂彎的竹籃裡取出一個小壇子,輕輕放在車轅上,“葡萄釀的果子露,你從前最愛喝的。”
“順娘姐姐……”葉雪燭抿着唇,強忍住在眼裡打轉的淚,“謝謝你。”
順娘微微搖了搖頭,便轉身離去。
葉雪燭擡起霧氣深濃的雙眼目送順娘,卻見已經走出去十幾步遠的順娘,忽然又回過身來。
“忘了說。”順娘沖她展顔一笑,“明燭兒,歡迎回家。”
一瞬間,像是有什麼東西猛地在心中炸開。
方才,在鋪天蓋地的謾罵聲中,也不曾折腰的葉雪燭,這會兒卻被“歡迎回家”四個字惹地丢盔棄甲,蹲在車轅上,抱着那壇果子露哭的好不狼狽。
五年來從未見葉雪燭在他面前掉一滴淚的楚宥,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還是興來小聲提醒,說外頭雨勢大了,楚宥才醒過神來,親自出去将人扶進馬車。
興來取了軟巾遞上前,“雪燭姑娘快擦擦頭發,莫要着涼了。”
葉雪燭謝過興來,擡手去接,卻被楚宥先接了過去。
葉雪燭可舍不得勞動她當親弟弟疼的楚宥,“我自己來。”
楚宥不依,鼓着臉緊緊攥着軟巾不肯撒手。
葉雪燭輕歎一聲,将頭往楚宥那邊歪了歪,方便楚宥施展。
而如願以償的楚宥臉色還是很不好,陰沉的都能滴出水來。
興來從旁瞧着,連大氣都不敢喘。
待将葉雪燭濕發上的雨珠拭幹,楚宥放下軟巾,才緩緩開口說:“雪燭,對不住,都是我的錯。”
葉雪燭不明所以,擡眼看向楚宥,“瞎說什麼胡話。”
楚宥也不解釋,垂頭耷腦地坐在那裡,手指一下一下摳着軟榻的扶手,半晌才又說:“我知道臨行前那幾天,三哥一日好幾趟的派人來找你,勸你舍了我,去他宮裡。那時你若應了三哥,也不必随我一路奔波辛苦,方才還受了那麼大委屈。”
“殿下,我……”葉雪燭正欲分辯,楚宥卻揚手示意葉雪燭先聽他說。
葉雪燭隻好住口,耐着性子聽楚宥說。
“方才那個卓……卓什麼,已然沒把我這個慎王放在眼裡。是啊,我一個被流放到這裡的落魄王爺,有什麼好忌憚的呢。”楚宥苦笑,眸色又暗了幾分,“瞧那小子方才的架勢,日後怕是不會少尋你麻煩。而我如今是戴罪之身,必得規行矩步,謹言慎行,不能明着為你出頭,否則一旦被那卓城守狀告上去,我怕是連這窩囊的慎王也做不成。到時候你和他們……”楚宥說着,看了一旁面色煞白的興來一眼,又望向葉雪燭。
葉雪燭因剛哭過,眼珠有些發紅,但被淚水潤濕的雙眼,卻比尋常看起來更加清湛明亮,“所以,殿下是要讓我回宮,跟了三殿下?”
楚宥不言,又垂下了頭。
葉雪燭吸了吸有些發酸的鼻子,沉默許久才道:“是誰說要一起好好活着的?”
楚宥肩膀明顯一僵,頭埋得更低。
“殿下,回答我。”
“阿姐……”楚宥很是掙紮了一番才重新擡起頭來,也不避着興來,邊喚邊伸出雙手緊緊抓住葉雪燭的衣袖,聲音有些哽咽,“我想和阿姐一起,想阿姐永遠都陪着我,可我已經保護不了阿姐了。”
葉雪燭倏然擡手,在楚宥腦門上彈了一記,嗔道:“你這孩子可真不經事,不就是被人當面罵了幾句,我才不在意。”說着,沖楚宥一笑,“那個卓熠我最知道,就是個色厲内荏的草包,隻敢嘴上罵幾句出氣,不敢真對我怎麼。他叫我去撞城牆磚,叫我去上吊抹脖子,我偏不讓他遂心如意。我得活着,還得好好活着,看到頭來誰才是那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楚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葉雪燭,眼前的人雖然眼睛濕哒哒的,頭發也濕哒哒的,看起來有些狼狽,但整個人卻是那麼神采飛揚,閃閃發亮。
就像是寒夜裡的一豆燭火,發着光,發着熱,竭盡所能地去照亮去暖着靠近她的人。
“阿姐,是我錯了,我不該與你說那樣的話,你别生我氣。”楚宥小孩撒嬌似的抓着葉雪燭的衣袖輕輕晃了晃,也顧不上興來會不會暗裡笑他。
“殿下保證往後再也不說那樣的渾話,我就不氣。”壓根就沒生氣的葉雪燭,故意擺出一副橫眉冷眼的厲害模樣逗楚宥。
楚宥忙不疊的應是,保證往後再不敢了。
葉雪燭笑了笑,從袖中掏出手帕,在楚宥發紅的眼角點了幾點,“好了好了,快别哭喪着臉,待會兒見了祝公公,沒的叫他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掌事太監祝嵘,早在七八日前就帶着幾個人,快馬加鞭的先行趕到寒宵城,為楚宥打點一切,以确保人一到便能安頓下來,不必手忙腳亂。
昨日得到消息,知慎王一行今日傍晚前就能抵達寒宵城。
剛過了正午,祝嵘就站在王府門口等候,等到日暮四合,才總算将人給等來。
祝嵘快步迎到馬車前,一手撐傘,一手遞上前,要扶率先從馬車裡出來的葉雪燭下車,卻半晌不見葉雪燭動彈。
擡頭望去,隻見葉雪燭雙目圓睜,怔愣愣地盯着王府大門,臉色白的叫人心悸,像是被什麼攝去了魂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