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燕王前幾日支開欲往閣樓陪公主博弈的羽軒,又引憶晗去了别墅與阿姐相會,以為餘後事情順其自然必有佳音,故發了些得意,沾沾自喜外出遊逛。隻待夜裡歸來請晚,碰了阿姐一記閉門羹,又詢敬思一問,方知事情有異,遂于次日清晨冒着凜凜寒風,親自微服趕往京城朝市,尋得家摸黑起早開門迎客的珍寶店,高價要了幾樣玉石玩意兒回來,後頭又想了一堆說辭,好說歹說才勉強哄得阿姐開門收禮。隻兩日下來除了公事,欣雲隻顧看經練字,對他視若無睹,燕王曉得自家阿姐這是動了真火,因愁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心裡直把那出了馊主意的葉棠笙怨了個底朝天。
羽軒不知憶晗與公主内裡事,更不曉得燕王先頭有撮合二人之舉,隻以為公主不肯待見,或因墜崖一事耿耿于懷,不肯原諒憶晗,又将燕王遷怒,因往耳房打探究竟。熟料好生喚了幾句“小妹”,憶晗卻隻顧研墨較色,不冷不熱愛理不理。羽軒想起前些天秋水别院裡燕王因欣雲的事與憶晗動兇,不由啞笑賠罪道:“早前依着小王爺胡鬧,與你隐瞞公主平安無恙,确實不該,憶兒莫氣壞身子,為兄這便與你賠個不是。”說着正正朝她深深一揖。
憶晗這才頓住手中研墨,歎了一口氣,聲平息緩問道:“兄長當初與我隐瞞此事,是随了王爺性子,還是依了公主之意?”
羽軒并無直接回複,隻莞爾一笑道:“殿下貴為嫡長公主,人前風光無限,一朝形容憔悴又落腿疾,那般落魄模樣,你教她一時之間如何有心思與你會面?”
憶晗眸中一陣黯然,雖早料及兄長隐瞞真相是欣雲授意,隻此刻聽來還是忍不住心口作痛,自責愧疚一并湧了上來,又極力壓着千頭萬緒,問道:“兄長救下公主時,她……是甚麼境況?”
羽軒憶起當時觸目驚心畫面,又看了眼目光灼灼的憶晗,語氣沉了些許道:“渾身是血,遍體鱗傷,又溺了水。若非王爺傾盡府上醫師全力救治,怕是早已香消玉殒。後頭一段時日,也是半醒半睡,渾渾噩噩,口中一直念着你的小名兒,似極擔心你安危。”他說着聲音頓了頓,仿佛躊躇了須臾,方道,“憶兒,昨日見了公主,都談了些甚麼?緣何這兩日她連小王爺都不待見?”
憶晗此時心中痛憐交雜,哪有甚麼心思回話,半晌隻複了手頭活計,語聲淡得不能再淡道:“小妹失禮,今日神思枯竭,不想多談,兄長還是先回去罷。”
羽軒罕見她如此心緒不佳,也做了罷,因辭了出來,又回王府尋青蘅私裡交代幾句,随後便操辦公事去。
舊畫修複的活計,素來最講究落筆色調。憶晗好不容易捋清心緒,又開始專注較墨,硯盤中的顔料幾經塗染風幹,終有了與原圖相仿的舊墨感,接下便是至關緊要的“全色”與“接筆”了。怎奈天公不作美,仲冬月末,金陵城上空才放晴幾日便又轉陰,這般光景下筆易惹色差,憶晗因此不得不暫擱手頭筆,托敬思回别院要水兒捎了些換洗衣物過來,又趁那閑暇功夫,一邊照顧閃腰躺床的林嬷嬷,一邊幫着受傷的葉棠笙幹點雜活。
葉子本就有意磨磨憶晗性子,趁着敬思外出,特将粗重活悉數交代予她。怎知一日下來,見其無論挑水擔擔,又或砍劈煎煮,竟是樣樣兒遊刃有餘,故又把大大小小活計全數托付。哪知憶晗連着幾日都應付得綽綽有餘,還将别墅内打理得井井有條。葉棠笙看在眼裡,疑在心裡,想雞蛋挑骨頭都不知從何挑去。他哪裡知道,憶晗早年缺衣少食,風餐露宿,後頭寄住千尋寺,幹過的雜活數不勝數,也不知比此繁重多少,如今吃飽穿暖,又練就一身武藝氣力,眼前這些所謂磨人差使,又算得甚麼去?
且說欣雲這幾日在啟絮精心治療下,腿腳大有好轉,下肢竹木支架盡數拆除,站立起身不需假他人之手,勉強也走得十幾二十步路,隻精神卻倦怠不佳。原自遣憶晗離去後,她便一直心神不甯,夜不能寐,靠着啟絮開的安神湯才勉強入眠。然“是藥三分毒”,安神湯喝多易損元氣,啟絮看在眼裡,愁在心裡,私下尋了林嬷嬷說了事情來去。嬷嬷是欣雲乳娘,素來對這自幼與她相依為命的小主子極盡溺愛,就差沒擺個長生牌位早晚各頂一炷香把她當祖宗供着,現聞得主子這般境況,也是擔心的不得了,直念叨小王爺無端端請人修甚麼鬼畫符,請誰來不好,偏偏請茏兒來!那明大人精通畫技,讓他去修不就了得?這下可好,殿下腿腳才見康複,又落了個心神不安,好不容易養起的氣色短短幾日全耗了去,真是、真是那個什麼……嗚呼哀哉!
啟絮聽她絮絮叨叨大半日,也不見得想出什麼法子,不由默默退了出來。夜裡伺候完公主洗盥就寝,偶見葉棠笙有意無意行至窗邊佯裝關窗,卻往樓下一陣張望,接着便裝模作樣嘀嘀咕咕道:“這人看着弱柳扶風,幹起活來倒是麻溜,竟看不出是個養尊處優的官家小姐,倒像是個窮苦人家出身、早早持家慣了的。”
啟絮替主子放下薄薄簾帳,轉至窗邊收拾一幹物什,聞言瞥了眼樓下忙乎的憶晗身影,想了想,順勢接了話,低聲言道:“又趁機耍懶了?好歹是小殿下請來府上修畫的座上賓,你竟打着‘受傷難伺候殿下’的名義,讓她替你擔粗雜。萬一讓小殿下知道,看你有幾個腦袋可以搬家?”
他倆話音不大,卻叫欣雲聞得十足清楚,隻見她翻了身面朝裡床,自始至終保持默然,這般舉措倒顯出些許欲蓋彌彰心思來。葉棠笙暗自在心中記了一筆,又裝腔作勢低聲抱怨道:“我不也是沒法子?嬷嬷腰傷未愈,我這手如今也挑不起重,敬思被小殿下安排了差使,你又得時刻守主子跟前伺候,找個外人進來做事,還得擔心洩露身份,如今有個現成知根知底的使喚,還不省事些?反正也是她自個兒提的要伺候殿下,才三兩天的粗雜,也累不死人的!”說着與啟絮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