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小鳳的媽媽正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長凳上掩面而泣。她把頭埋在小鳳的肩膀上,一邊哭一邊埋怨道:“早就叫他把酒戒了他就是不聽!你叔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個家該怎麼辦啊……”
小鳳緊緊抱着她媽媽的肩膀說:“不會的,阿叔不會有事的。”
“阿姨,我爸呢?他也在裡面嗎?”小燦嘴唇顫抖。平時她父親在工地上幹活,免不得了會時不時帶傷回家。但她知道,這次跟以往都不同。她慌了。
“對不起啊小燦,都怪阿鳳她叔啊。要不是他喝了酒,也不會讓你爸開車的……”小鳳媽媽哭着拉過小燦的手,“我都不知道你怎麼才肯原諒我們啊……”
“不會的,”小燦看着急救室喃喃自語,“我爸不會有事的。”
我們在門外一直焦灼地等着。陳舊的時鐘從五點變到了六點,又從六點變到了七點、八點……
全子老師見我們久久不回,趕到醫院來詢問小鳳和小燦她們爸爸的搶救情況。
“還在搶救。”我告訴全子老師。
全子老師說:“大家在這裡幹等着也幫不上什麼忙,要不都先回學校上晚自修先吧。”
“我不回去。我要留下來陪着小燦。”我對全子老師說。
“我也要留下來。”小敏也應和道。
全子老師看到陳友和成遠,問他們兩個:“你們是哪班的學生?來這裡幹什麼?”
陳友指着小鳳說:“我們是小學同學。我們也要留下來。”
“要不你和陳友先回去吧。” 我對成遠說。
“我留在這陪你…..你們。”成遠說。
我們就這樣在急救室外又等了很久,這是我在醫院經曆過的最漫長的等待。終于,在九點零七分的時候,急救室的門打開了。
“醫生,我孩子她爸怎麼樣了?”小鳳的媽媽拽着醫生的衣袖問。
“在這次搶救過程中,陸姓病人已經脫離危險,暫時還在昏迷中。”醫生臉色沉重,“而那位陳姓病人,很抱歉,我們盡力了。節哀。”
“爸!”小燦撲向急救室,癱軟在地放聲大哭。
“小燦,小燦……”我試圖扶起小燦,但她整個人軟綿如泥似有千斤重。
這時候,警察帶着幾個人來了,是小燦那邊的叔伯。他們一聽到小燦父親人沒了,沖着小鳳的媽媽說:“都是你家有财把大富害死了!這下好了,沒了媽又沒了爸,他們幾個孩子怎麼活啊!”
這幾個孩子,指的是小燦還有她那三個還在讀小學的弟妹。
“好了好了,别吵了,這裡是醫院。”警察神情嚴肅地說,“肇事司機找到了。你們跟我們回一趟派出所吧。”
小燦好像被掏空了魂一樣,對警察的話毫無反應。
全子老師湊上前接話道:“警察同志,我們的學生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一個人怕是應付不來。我是她們的老師,要不我來陪她們一起去吧。”
“行,那你們留下來料理後事吧。”警察對小燦的叔伯說道。
警察帶走了小鳳和小燦的媽媽。小鳳從監護室看完她爸爸出來,靠在我的肩膀上一言不發,淚水浸濕了我的校服。
“别怕,一定會沒事的。”我抱緊小鳳安撫她。
“我對不起小燦。是我家害她沒了爸爸。”小鳳感到很自責,“我該怎麼辦,她一定很恨我。”
陳友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安慰小鳳說:“這事也不能怪你家,要怪也怪那個撞人的司機。他真不是人!”
成遠肘擊了陳友一下,說:“你什麼也不清楚,少說兩句吧。”
在派出所裡,小燦見到了肇事司機。見到小燦穿着校服,他的眼神躲避,不敢直視她。
小燦沖上去抓住他的衣服,咆哮着朝他吼道:“我爸是不是你撞的!你為什麼要撞死我爸!為什麼……”她歇斯底裡的哭喊聲響徹整個派出所。
“學生你聽我說,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在路上開得好好的,你爸他們的摩托車突然穿過馬路,我根本來不及刹車啊……..”司機痛哭流涕,拿拳頭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我不該跑的,如果我沒有跑,把他們早點送到醫院,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他給小燦跪下,企圖求得小燦的原諒。
“大家都冷靜一點。在這次案件中,到底誰對誰錯,我們都會給你們講清楚。”警察勸下了小燦和司機的争吵。
在警察的口中,小燦知道了她父親車禍的經過。小燦的爸爸和小鳳的爸爸像往常一樣幹完工地的活準備一起回家,卻被包工頭突然叫住。包工頭覺得小燦的爸爸陳大富年紀大幹活不利索,不想再用他。小鳳的爸爸陸有财向包工頭求情,說陳大富一個人養着四個孩子不容易,希望包工頭看在自己的份上留下他。哪怕工錢少一點也沒事,隻要能留下他就行。
“陳大富你要是敢把這瓶白酒幹了,我就讓你留下來!”大腹便便的包工頭指着飯桌上的一瓶白酒說。
“我不會喝酒,我家三個孩子還在家等我回去做飯,我喝不了酒。”陳大富顯得很為難。
陸有财接過話說:“工頭,你就别為難大富了。這酒我陪你喝!”
“夠義氣,那就再加一瓶!”包工頭從地上的酒箱裡又拿出一瓶白酒。
陳大富拉住陸有财說:“财哥,你一會還要開車,不能喝。”
“放心,我心裡有數。”陸有财話雖這樣說,但他是個喜歡喝酒的人,一聞到酒味就什麼事都抛到腦後了。他一杯接着一杯白酒下肚,臉色泛紅,整個人很快便喝得醉醺醺。
“工頭,今天晚上我們能不能在工地住一晚?有财他喝醉了,開不了摩托回家。”陳大富問包工頭。
“我最看不得你這個慫樣,就會搬搬磚頭拎拎泥漿,連開個車都不敢!”
“我隻開過拖拉機,也很久沒開了。”陳大富很為難地說。他隻在年輕時候跟着我父親開過幾回拖拉機,根本沒開過摩托車。
“都是一回事。”包工頭把他們兩個往門外趕,哈着酒氣,“記得啊,明天要過來開工。”
陳大富扶着陸有财回頭看了看已經關上的工地鐵門,歎了一口氣。工地留不成,家裡的三個孩子還在等着自己回家做飯。陳大富沒辦法,隻好從陸有财的褲兜裡摸出車鑰匙 學着陸有财平時的樣子打着火,用一條皮帶将陸有财與自己綁住,戰戰兢兢開着摩托上了路。但開拖拉機畢竟跟開摩托車畢竟不能算是一回事,在橫過馬路就要回到桃鄉路口的時候,一輛小汽車撞上了他們的摩托車,陳大富和陸有财兩人倒在了血泊中。
從警察局回來後,小燦跟學校請了假。在叔伯們的張羅下,陸有财被安葬在小燦母親墳墓的旁邊。辦完了喪事,小燦的叔伯們開始商讨起小燦和她三個弟妹的撫養問題。
“四個孩子啊,這哪裡養得起……”
“那撞人的司機不是說了給賠償金嗎,什麼時候給?”
“我家可以,不就是多幾雙筷子的事……”
小燦聽出了叔伯們都在打賠償金的主意,并不是真的想養她和自己的三個弟妹。如今父親也不在了,她作為家裡最大的那個,自然要承擔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但她才十七歲,還在上學,又如何照顧得了弟弟妹妹。在叔伯們越來越激烈的争吵聲中,小燦沉默了很久,她在想一個能讓弟弟妹妹活下去的辦法。
“阿叔阿伯,你們誰家願意養我的三個弟弟妹妹,我爸的賠償金就給誰。”小燦頓了頓,“但是這賠償金,我得自己拿着。”
“你自己拿着賠償金,又要我們養你們,那是什麼意思?”
“那不就是等于讓我們白養你們幾個嘛?”
“你一個女孩子拿着那麼大一筆錢,多不安全……”
叔伯們你一句我一句在逼問小燦。
“我每個月會給生活費。你們養我的弟弟妹妹就行,不用養我。”
“那誰養你啊?”叔伯們又問。
“我自己養自己。”小燦說。
小燦所說的自己養自己,是打算辍學外出打工。
當小燦把這個想法告訴我們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支持她這樣做。
“還有一年就高考了,小燦你再堅持一下吧。”小欣拉着小燦的手勸她。
小敏很氣憤地說:“陳小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連身份證都沒有,哪裡會有廠子要你?”
“你一個人外出打工太危險了。如果是學費的問題,我們可以一起陪你去跟老師說說,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對小燦的決定擔心不已。
“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但是我爸不在了,我也該長大了。”小燦苦笑了一下,自嘲道,“再說了,我也不是學習的料,成績一直差到要死。”小燦的成績雖然達不到進重點班的要求,但在普通班裡也是名列前茅。如果說成為優生需要天份,那小燦就是屬于勤能補拙的人。她明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上了定中,現在卻不得不終止自己的學業生涯。小燦不但失去了父親,還失去了上學的機會。
面對小燦做出的決定,我自知無能為力,但依然感到難受不已。我試圖用背書來轉移自己的思緒,但總覺得有一股悶氣壓在胸口。我拿着課本離開了課室,一邊走一邊想着小燦的事,不知不覺走到了音樂室門口。音樂室裡傳出斷斷續續的鋼琴聲,我透過玻璃窗看到吳昊坐在鋼琴前彈奏。我不想打擾到他,轉身便想離開。
“李小藍!”吳昊從音樂室跑出來叫住我。”
“你後背不會長了眼睛吧,這都能知道我來了。”
“我能聞到你的氣息。說吧,來找我什麼事。”
“誰說我來找你了?我隻是剛好路過。”
“好好好。”吳昊拿手指對着我的臉比劃了一圈,“不過,你的臉上寫滿了‘心事’兩個字。”
我歎了一口氣,就地坐在台階上,把小燦和小鳳之間發生的事告訴了吳昊。在這件事中,我無法偏頗她們任何一人,而對于她們兩個之間的生分,我又幫不上任何忙,隻能當個無用的旁觀者。
“我感覺自己特别沒用。”我對吳昊說道。
吳昊說十分理解我的心情。同樣是因為一場車禍,他和唐少明就是從無話不說的朋友變成無話可說的仇人,他想不通這件事到底錯在誰。他覺得自己隻有活在負罪感中,才對得起唐少明失去父親的那份痛苦。
“都交給時間去解決吧。”吳昊拍拍我的頭安慰道,“有時候幫不上的忙,未必見得是件壞事。我也是這樣跟阿華說的。” 連身在其中的當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去化解,更别說局外人了。
跟吳昊傾訴過後,我心裡的苦悶也消散了許多。我起身拍了拍褲子,說:“我回課室了,你也回去繼續寫歌吧。”
“等會,我給你聽聽我寫的新歌。”吳昊把我帶進了音樂室。他把門反鎖上,“唰”地拉上了窗簾。
“這樣會容易讓人誤會。”我伸手去拉窗簾。
“被人看見誤會更大。”吳昊貧嘴道,“我是無所謂的,你要是不怕,那我就去把門窗都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