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熔岩封死的洞口方向,暗紅色的岩壁仍在散發着灼人的餘熱,扭曲的金屬構件嵌在其中,如同凝固的傷疤。
那尊模糊的、保持着最後撲擊姿态的青銅色輪廓,在母巢脈動的幽光下,投射出巨大而沉重的陰影,沉沉地壓在我的脊梁上,壓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巴克叔…啞婆…小芒…鐵匠…
微光社區…我的家…我的燈塔…我在這冰冷廢土上唯一的錨點…
都…沒了。
為了我。為了一個舊世界埋下的名為“播種者”的種子。為了一個他們或許根本不曾完全理解的“明天”。
劇烈的悲痛像無數根燒紅的鐵釺,反複穿刺着早已麻木的心髒。我蜷縮在溫潤的發光苔藓上,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眼淚早已流幹,隻剩下空洞的嗚咽卡在喉嚨裡,每一次吸氣都帶着血腥味和硫磺的灼痛。
“園丁。生命體征:極度衰弱。精神波動:崩潰邊緣。危險等級:極高。” 根須那獨特的電子摩擦音在我頭頂響起,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焦灼”的電流雜音。
他殘破的金屬身軀微微俯下,僅存的機械臂懸在我頭頂上方,似乎想觸碰,又不知該如何安撫這源自靈魂的劇痛。
青鳥癱坐在幾步之外,背靠着母巢表面一根粗壯的、鑲嵌着發光紋路的金屬化樹幹。
他懷裡緊緊抱着鐵匠用生命抛下的油布包裹——那截冰冷的斷斧柄,和那幾顆在幽暗中散發着微弱、卻無比堅韌生命氣息的種子。他臉色慘白,眼神失焦地望着被封死的熔岩之門,望着巴克爺爺凝固的剪影,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魂魄。
“根須…” 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救他…救救根須…”
我的目光艱難地移向根須插入發光苔藓的那條機械臂。
就在他剛才為保護我們而強行調用母巢能量形成護罩的地方,原本纏繞在他斷臂處緩慢修複的幾根發光藤蔓,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枯萎。
藤蔓内部流淌的光流變得渾濁,如同淤塞的血管。
更糟糕的是,一種粘稠的散發着刺鼻化學藥劑氣味的暗紫色液體,正沿着他的金屬臂關節縫隙,如同毒蛇般向上蔓延侵蝕。
是方舟!在他們攻入時,肯定向母巢或者根須發射了某種強力的抑制液!目的就是癱瘓這最後的守護力量!
根須的光學鏡頭藍光急促閃爍,發出低沉的如同過載引擎般的嗡鳴。
“抑制液…注入…核心協議…沖突…能源回路…阻斷…邏輯單元…受損…” 他的電子音斷斷續續,夾雜着刺耳的電流爆音,身體也開始出現不受控制的細微震顫。那支撐了他漫長歲月的、刻入核心的“守護”指令,正在被冰冷的毒液侵蝕、瓦解。
“萬物之母!” 我猛地擡頭,看向這龐大、搏動着的母巢核心。
森林之歌的脈動依舊深沉,但那光芒似乎黯淡了許多,覆蓋其上的金屬化植物葉片也顯得無精打采,有些甚至開始卷曲、發黃。
方舟的抑制液,顯然也污染了它的根源。
“分析…” 根須艱難地試圖回應,但聲音被一陣劇烈的電磁雜音淹沒。他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單膝重重砸在發光的苔藓上,濺起點點熒光。
“母巢…被污染了…” 青鳥終于從巨大的悲恸中掙紮出一絲神智,聲音幹澀,“它的神經網絡…在排斥…抑制液…但自身也在衰弱…需要…淨化…或者…更強的力量引導…” 他掙紮着爬起來,從自己那個鼓鼓囊囊、沾滿冰塵的工具包裡翻出一個簡陋的由幾個舊世界電路闆和變異獸皮組裝的小型探測器,踉跄着靠近根須插入母巢的位置。
探測器屏幕上,代表生命能量的綠色波形微弱地起伏着,卻被大片大片代表抑制液污染的暗紫色區域瘋狂侵蝕壓制。
而在根須核心的位置,代表他邏輯意識的藍色光點正劇烈閃爍、明滅不定,仿佛風中殘燭。
“抑制液…阻斷了他的能量循環…侵蝕了核心協議…強行剝離…會…會徹底摧毀他的意識核心!” 青鳥的聲音帶着絕望的顫抖,“唯一的辦法…是讓母巢的純淨生命能量…強行沖刷掉抑制液…同時修複他的核心損傷…但…”
“但是什麼?!” 我抓住根須冰冷顫抖的金屬臂,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傳遞給他。
“但母巢現在自身難保!” 青鳥指着探測器屏幕上母巢核心同樣被暗紫色污染的區域,“它的神經網絡被抑制液幹擾而衰弱,它需要一個同源的意識作為橋梁去主動引導彙聚它的力量,這樣才能對抗污染,來去修複根須!” 他擡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那個意識必須深入母巢的神經網絡核心,這樣才能進行最徹底的神經鍊接。但莉亞,這種鍊接是雙向的。母巢的力量會沖刷你,也會=同化你!你的意識很可能會被母巢龐大的生命意志徹底吞噬溶解。成為它的一部分再也無法分離。”
代價是…意識消散?成為這龐大生命體的一部分?失去“莉亞”的存在?
我看着根須。
他殘破的機體在抑制液的侵蝕下痛苦地顫抖,光學鏡頭的藍光忽明忽暗,每一次閃爍都仿佛在耗盡最後的能源。
他僅存的機械臂,依舊固執地、輕微地調整着角度,試圖将我更好地護在他身後。即使核心正在崩壞,刻入靈魂的指令仍在掙紮着執行。
守護…園丁…
我想起鐵匠被等離子光束貫穿時,平靜地将種子抛向我們的眼神。
我想起啞婆枯瘦的手砸出“蝕骨膏”時,渾濁眼底的決絕。
我想起小芒在冰崖上,凍得發抖卻緊握匕首的小手。
我想起巴克叔最後在熔岩中凝固的身影,和他用靈魂吼出的那句“種出個明天”。
我的命,是誰給的?
是微光社區殘破的屋檐下,巴克叔遞來的第一塊烤得焦黑卻溫暖的地薯。
是啞婆用廢土上最苦的草熬出的壓制我腦中噪音的渾濁藥汁。
是鐵匠沉默着,用廢鐵為我打造的庇護所。
是根須,這個故障的固執的機器人,一次次用冰冷的金屬身軀,擋在我和死亡之間。
是青鳥,這個方舟的“叛逃者”,用他瘦弱的肩膀和破銅爛鐵拼湊的智慧,陪着我走到這絕望的深淵。
我的命,從來就不隻是我自己的。
一股奇異的平靜,如同冰原最深處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所有的悲痛、恐懼和茫然。
那撕裂靈魂的劇痛沉澱下來,化作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冷酷的決心。
我輕輕推開根須試圖阻攔我的機械臂,緩緩站起身。腳下母巢的光輝映着我沾滿血污和淚痕的臉,也映着我眼中燃燒的最後的火焰。
“青鳥,” 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準備鍊接。”
“莉亞!不!還有别的辦法!我們再想想!” 青鳥失聲喊道,眼中充滿了驚恐。
“沒有時間了!” 我看着根須越來越暗淡的光學鏡頭,看着他機體上蔓延的暗紫色侵蝕痕迹,“也沒有…别的路了。”
我走到根須插入母巢的位置,那裡是神經網絡最密集、光芒最彙聚的地方。
我俯下身,伸出雙手,沒有猶豫,沒有顫抖,輕輕按在溫潤的發光苔藓上,按在根須那條被侵蝕的冰冷金屬臂旁。
“萬物之母…” 我閉上眼睛,低聲呢喃,像是在呼喚一個沉睡的巨人,“如果你能聽見…如果你還記得‘播種者’…那就…借給我力量…”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