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的“根系區”沒有真正的根。隻有無數冰冷的管道,像糾纏的金屬藤蔓,攀爬在巨大的弧形内壁上。藍紫色的熒光從一排排整齊的培養槽裡透出來,映照着裡面那些安靜得過分的人造苔藓和塑料葉片。
它們是我的“森林”,我的職責所在。我叫莉亞,一個和這些沉默的發光體打交道的生态維護技師。
空氣裡永遠飄着混合的味道:一絲消毒水的銳利,機油厚重的沉悶,還有合成營養液那股甜得發膩的假象。我戴着面罩,不是為了過濾空氣——方舟的循環系統号稱完美——是為了隔開一點那無處不在的、機器低沉的嗡鳴,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單調的搖籃曲。
每一天,流程都一樣。檢查參數,記錄數據,确保這片人造的“綠意”穩定地執行着光合作用的程序。穩定,是方舟的基石,是生存的法則。任何波動,任何“異常”,都是不被允許的雜音。
但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不是設備的問題。掃描儀的讀數永遠忠誠地跳動着綠色的小字,宣告着一切“正常”。是當我靠近那些光滑的、沒有生命的葉片和苔藓墊時,皮膚下會泛起一種細微的漣漪。不是痛,不是癢,更像是一種……莫名的回響。仿佛站在一個巨大而空曠的房間裡,能聽到自己呼吸的回聲,卻聽不到任何其他生命的回應。一種溫和卻持久的失落感。
大人們說這是過度敏感,是底層維護工不必要的多愁善感。我試着不去在意,把這感覺當作一件不太合身的工作服,習慣它的存在。
直到那天,在第七排。
第七排是“根系區”的遺忘角落,靠近方舟古老外殼的接縫處。這裡的設備舊了,光線也更暗一些,維護記錄也總是潦草。掃描儀發出輕微的嘀嘀聲,提示營養液濃度偏低。我彎腰記錄,準備像往常一樣标記上報。就在直起身的瞬間,眼角餘光似乎捕捉到培養槽底部,那堆滿陳年維修垃圾和厚厚灰塵的縫隙裡,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不,不是動。是有什麼東西,在那裡呼吸。
非常微弱,非常輕柔。像沉睡者在夢裡一次無聲的歎息。
我愣住了。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像是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不是恐懼,不是警報,是一種純粹的好奇,像小時候第一次看到從通風口意外飄進來的彩色包裝紙。
我屏住呼吸,下意識地摘掉了右手的手套——冰冷的金屬空氣瞬間包裹住我的指尖。這不合規定,我知道。但一種莫名的沖動驅使着我,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撥開那些冰冷的金屬碎屑和沉積了不知多久的塵埃。
然後,我看到了它。
在金屬接縫的陰影裡,在灰暗的包裹下,緊貼着冰冷的地闆,頑強地、驕傲地舒展着一小片……綠色。
真正的綠。不是培養槽裡那種虛假的、熒光的藍紫色,也不是方舟屏幕上模拟出來的任何一種顔色。它是柔軟的、毛茸茸的,帶着一種近乎羞澀的生命力,隻有指甲蓋大小。邊緣有些發黃,像是渴壞了,但它就在那裡,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秘密,安靜地存在着。
我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一個夢。
面罩隔絕了大部分氣味,但我似乎還是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混合在機油和灰塵裡的味道,像雨後泥土的味道,遙遠而陌生,卻又奇異地喚起心底某個模糊的、溫暖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