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想到這沒忍住笑出聲,幼年時真的有太多可愛之事了,可那些想起來,同眼前這副破敗景象一對比,更讓人覺得怅然若失。
“這兒都已經破成這樣子了,岑夫子還住在這麼?”甘衡忍不住問。
甘飛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終變成一聲深深地歎息:“夫子他……”
還不待甘飛說下去,破屋裡面就傳來東西被砸的巨響,一個嘶啞枯竭的老頭聲音高喊道:“人面獸心的東西!你這惡鬼!你這腌臜角落裡生出來的吸血蟲!”
甘飛和甘衡兩人都是一驚。
屋裡罵罵咧咧的聲音還在繼續:“沒生心肝的畜生!都看着呢……老天爺都看着呢……”聲音漸漸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低低的啜泣聲。
甘衡聽出來了,那聲音不是别人,正是幼時帶着他念書的岑夫子!
他瞳孔微顫,猛地伸手推開早已腐朽的木門。
夜色暗沉,屋裡的人聽到聲音擡頭看過來,嘴裡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嗚咽聲,那人批頭散發,明明正值初夏,卻穿着一身破絮棉衣。
甘衡張了張嘴,那從進南堤鄉起就蓄在喉間的痛苦與悲傷,此時再也挨不住,滾燙地從眼角落了出來,他方才能聲音嘶啞地喚出那一聲:“夫子……”
對面那人身形一僵,看了甘衡好一會,這才拖着蹒跚的步子靠甘衡靠過來。
他走得行動不便,甘衡定睛一看,才發現竟是腳上還拴着繩子……
甘衡上前幾步,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這人竟就是多年不見的岑夫子!
“衡哥!”甘飛高喊一聲,還來不及提醒,就見到岑夫子猛地撲過來,用力地掐住了甘衡的脖子。
“死!為何你還不死!”岑夫子怒目圓睜,他狠狠地咬着牙,手上下了死勁。
甘衡隻覺呼吸困難,差點喘不上來氣。
甘飛情急之下,抄起一旁的棍子猛地砸在了岑夫子的頭上,對方這才松開手。
“咳咳咳……”甘衡捂着脖子,後怕地後退一步,喉嚨上都被掐出了淤青。
“衡哥,你沒事吧?”甘飛擔憂道。
甘衡搖搖頭。
地上岑夫子被腳上繩子絆倒,他趴在地上,嗓子眼裡發出“嗬嗬嗬”的詭異笑聲,那笑聲聽得人起雞皮疙瘩。
“你等着吧……”岑夫子說着擡起頭,渾濁的眼睛遮在蓬發之後,他一字一句怨惡道:“你不得好死。”
短短幾個字讓甘衡怔在原地,甚至下意識連呼吸都屏住了,“夫子……”
“不要喚我!!我殺了你!!!”岑夫子再次癫狂,他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目眦欲裂,恨不得将甘衡掐死。
甘飛連忙把甘衡往身後拉,“衡哥,别靠近了。”
甘衡愣愣地看着瘋癫的岑夫子,“他要殺的是誰?”
甘飛搖搖頭:“不知道,夫子瘋了之後,見人便要殺,當年齊述哥去奉先趕考的時候,也是打算将他帶上的,可是他太瘋了,醒着便要殺人。”
甘衡唇翕動了一下,好半天才問道:“……那現如今照顧夫子的是誰?”
“齊述哥每個月都會寄銀子回來,現如今是村裡人輪流照顧着。”甘飛垂下眼:“畢竟當年都或多或少承了夫子的恩情。”
甘衡環顧了一下破敗的院落,一陣酸澀難忍,人若是得了瘋病,就算有再大的恩情也經不住消磨。
“甘飛,你先回去吧。”甘衡撸起袖子,就開始收拾這間破敗的院落。
“衡哥……”甘飛意識到他要做什麼,輕聲開口喚了他一聲,“我來幫你一起吧……”
甘衡便沖他笑了笑:“天色不早了,你再不回去,嬸嬸該擔心了,再說了……”他用下巴朝他背上揚了揚,“妹妹不是都睡着了麼?可别鬧醒了。”
甘飛這才點點頭,“那衡哥,你有需要的就跟我說。”
甘衡看着穿着一身破棉絮的岑夫子,“幫忙帶件夏服過來吧,一直這麼穿着,身上會捂出痱子的。”
甘飛應了一聲,但人卻遲遲沒走。
甘衡問他:“怎麼了?”
甘飛站在那,抓耳撓腮卻不做聲。
甘衡好笑:“現在長大了,都會不好意思了。”
甘飛垂着頭捏着自己的手指,“哥,跟我一起回去吧,你可以跟我擠在一張床上睡。”
甘衡一愣,随後“哈哈哈哈”大笑起來。
甘飛被他笑得莫名奇妙,不知道這句話到底哪有值得他好笑的地方,少年人面子薄,抿着唇一聲不吭了。
甘衡笑完之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底隐隐有光在閃,他說:“甘飛你知道麼?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到底哪裡才是我的歸處,我好像不敢停下來,忙忙碌碌地不停在每一個地方奔走,哪裡都留不下我,哪裡都不是我的歸處。”
甘飛擡頭看他,少年人還不理解他話中的深意。
甘衡伸手親昵地彈了甘飛的額頭一下,他雙手撐着膝蓋,跟甘飛眼睛平視,眼底溫柔,“我現如今知道了,這南堤鄉裡,一個小少年的床竟還給我留着一席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