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雨。
“你說說看,好好的女孩子,非要學什麼理科,折騰微積分量子力學,連個對象都找不着,讓男人折騰去呗!”
家裡的飯桌上,一個中年男人喝得滿臉通紅,說話時唾沫星橫飛。
六歲的沈思悅擦掉臉上的唾沫,眨着大眼睛說道:“堂叔,你說話漏嘴,嘴巴噴口水。”
老媽立刻往她嘴裡塞了個糯米團子,讓她閉上了嘴。
老媽:“小孩子不懂事,思悅!怎麼說話呢?”
堂叔酒氣熏天,眼下都紅成了豬肝色。
他晃晃腦袋,大聲道:“莫事,叔就喜歡俺們家小悅悅,比她姐文靜多了,一看長大了就是好女孩!”
堂叔夾起魚肉塞到思悅碗裡,樂呵呵道:“悅悅啊,你以後可别學你姐,你瞅瞅她哪有點女孩子的樣!不打扮不逛街,天天跟一幫小子擠實驗室,整日裡跟個男人似的,我就沒見過頭發比她還短的女生!”
砰——
瓷碗被砸得粉碎,碎片濺落在地。
短發的堂姐橫眉冷對,沖堂叔叫道:“你說完了沒?”
堂叔指着她,嘴唇直發抖:“你你你,要跟你老子幹架是吧?你出息了,給我滾蛋,你後天出國别指望我給你一分錢!”
堂姐:“誰要你錢了!”
說罷,她一撂筷子,踢開椅子就沖出了門外。
老媽連忙起身去拉回堂姐,對堂叔說:“三哥,你也真是,你家出龍鳳,閨女都申海外博士了,你還這麼講話!”
堂叔梗着脖子:“我哪點說錯了?她是能耐了啊,來你家做客都能掀桌子了,我怎麼教出個——”
“三哥!别說了,喝酒喝酒。”一旁的老爹出聲,滿了杯酒堵上了堂叔的嘴。
沈思悅盯着碗裡的魚肉,覺得這玩意兒長得像塑料片,一口也吃不下。
她立馬跳下小凳子,跑進房間,湊到堂姐身邊去。
堂姐垂着頭,整個人陷在沙發裡,一聲不吭。
思悅看不出來她是不是哭了,隻歪頭湊到堂姐膝蓋上,彎着眼笑:“姐姐,我偷偷帶你看個秘密!超級大的秘密!”
她聽不懂大人間的嘈雜,總是一心埋頭在自己的小世界裡,像書上寫的那樣創造各種有趣的秘密。
堂姐不開心嗎?
和她一起搭建秘密倉庫就可以很開心了。
她找到的那些秘密玩具可好玩了,一定能讓堂姐開心。
堂姐揉了揉眼睛,擡起頭時,眼眶微紅。蒼白的臉上看不見毛孔。
思悅哪裡知道是堂姐年輕還是粉底細膩,她還太小,看不出人和人之間有什麼不同。
她隻覺得堂姐嘴上的那抹粉色,晶瑩好看,像是甜甜的桃子果凍,根本和堂叔說的不一樣。
怎麼會有人分不清堂姐和男人……
堂姐明明是最神秘美麗的女生,會給她講遙遠的故事,帶她去秘密的小屋,即使流下眼淚,也是一顆顆鑽石。
可是,堂姐要走了。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讀書,要變成飛得很高很高的鳥兒了。
能跨越傳說中的四大洋,飛到美國西海岸的鳥兒,怎麼也應該是天下最威猛的鳥兒吧。
她拉着堂姐鑽進她房間的小衣櫃,從黑暗中端出一個纏了無數圈銅線的圓筒,和接了許多電線的裝置。
“這是?”堂姐摸着那一圈圈黃銅線,像是在舞台上撥動纖細的琴弦。
堂姐小心翼翼地挪動銅線上的撥片,聆聽空氣中無聲的樂曲。
堂姐忽然笑了:“收音機?誰自制的?”
思悅捧着銅線圈,用力點頭:“姐姐,我還差個二極管,裝上去就會響了,滴滴答答地超好玩!給你玩!”
堂姐一遍遍撥動銅線上的撥片,尋找最合适的頻率。
忽然有一滴淚砸在銅線上,她蹲下身子,對思悅說:“加根接地線,别被電到。”
思悅幾乎蹦起來:“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我有很多很多的電圈,我就可以做一個很大很大的加速盤。”
堂姐按住她的雙肩,正色道:“不,你不知道。你今年多大?”
思悅:“我六歲了!”
堂姐:“在讀什麼?”
思悅:“我已經二年級啦,姐姐。”
六歲,别的孩子還在幼兒園等待上小學,她已經二年級了,卻渾然不知其中的區别,還在折騰她的簡易收音機。
堂姐眼中含着别樣的情緒,那情緒遠要比收音機的電路圖複雜得多。
堂姐:“你還不知道,你正踏上一條很艱苦的路。這條路太不适合女生走了……”
思悅:“姐姐?你和堂叔為什麼吵架?”
堂姐搖搖頭:“錯了,不是因為女生不行,而是因為我們都出生在一個很傳統的家庭,一個很傳統的世界……天才的路本就很難被人理解,更何況你還是個女生,這條路太苦了啊。”
思悅歪着頭:“姐姐也找不到二極管嗎?”
堂姐忽地又笑了,邊笑邊抹開眼睛:“這世上的二極管太多了,太多了……”
堂姐站起身,望向房門外。
客廳裡,幾個大人仍在說些渾話,酒氣沖天,沒一句能聽。
聽來聽去,她隻聽見她爹的一句話——可别讓悅悅學她姐啊,女孩子就讀個師範挺好,穩定省心。
堂姐臉上挂着奇異的笑,說不清是笑還是恨,又或是别的什麼。
她殘忍地,帶着報複意味地開口,對沈思悅說:“你以後想像老頭說的那樣,結婚生子嗎?”
思悅忽覺渾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她哇哇哭了起來:“好惡心啊,姐姐你怎麼說這麼惡心的話。”
堂姐笑得更開心:“對嘛,男的有什麼意思?多惡心。”
思悅:“姐姐!不許再說了,什麼男的女的,好奇怪,好惡心。”
堂姐:“嗯,記住你說的話哦。我後天去美國讀書,物理學,凝聚态。等你長大了,也不要聽他們的,直接來找我好不好?”
思悅茫然地抱着銅線圈,看見堂姐狡黠地沖她笑。
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好哦,姐姐給我二極管嗎?”
堂姐哈哈笑着:“别說二極管,加速器也管夠!”
堂姐坐上了遠行的飛機,像鳥兒般飛遠了。思悅敲敲打打,終于做好了她的收音機。
她趴在桌前,學堂姐一樣撥動銅線上的撥片。
堂姐不再回來,她隻能傾聽喇叭裡流出來的雜音。
或許那些雜音中,偶爾也會傳出兩聲大洋彼岸的樂曲。
樂曲聲聲變換,窗外風雨不歇。
思悅頭頂着書,站在六年級教室外的那天,風和雨都很大,零星的雨水穿過窗,砸在她臉上。
雨水冰涼,凍得她一陣陣發抖。
教室裡,同學們都面朝着她,一雙雙眼睛在準備一場審判。
老師走出教室,詢問她是否知道自己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