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瓊與秦感尚在半途上,前面大隊的進士已至,樂聲拔地起,迎諸進士在此下車換驢馬,從山坳間小徑魚貫而行,漸行漸深入。郎瓊手執馬鞭遙指山壁,疑惑道:“這裡難道不是花園,竟是山景?”秦感低着頭沒說話。
等他們也到空地上,徑直打馬進山,初行隻覺穿堂風夾帶絲絲冷意,身旁是春景,身上是初冬。行了不越一刻,眼前豁然開朗,媚豔春光在上,滿眼濃綠夾雜無數芳菲,似千軍萬馬沖到眼前,殺得眼睛隻見一片絢爛。待眼睛略适應些,他倆才看清原來身已至山頂,蒼綠山壁至此再不見。
這裡地勢不算平坦,兩點至高處遙遙相對,分别堆疊着寶塔、閣樓,均高達十數層直與天接,金碧相應;低處流水曲折,或成小瀑,或成池塘,吐珠瀉玉、沉綠爍金。水岸邊以南邊進貢來的白玉石砌就,凸雕水獸、水馬、長鲸,似随水勢而動,不但遊人可踩踏着走到岸邊戲水,還能防止踏水滑跌。水上則跨越道道虹橋,遠觀似駝隊接連不斷。
花木或是本地就有的,或是南方進貢的,種種名色好聽姿态舒絕,同類者栽聚成園,以低矮石牆為界,名稱或直白以花名之,或拟古典為号。無數亭台軒舫廊榭依勢依景而造,各有其名,多的不可計數,建造所有各色玉石、海外來的高大香木,明窗镂瓦、一漆一朱、或金或綠重重顔色或突兀其間,或融入其中,皆搭配周圍景緻而設。
郎瓊與秦感身處其間,左邊是道觀中鐘磬唱經樂聲隐隐,右邊是飯莊中飄出飯菜茶酒香氣陣陣,腳下彌漫出七八條錦石鋪就的甬路,正中一條斑斓氈毯直通前方的棂星門。穿過棂星門,斑斓氈毯仍舊未絕,伴随路兩邊豎起來的遮陽錦帳繼續向前。門後左右并列三對彩樓,邀京城名伎到此,端坐彩樓上。樓上焚名香灑花雨,每處樓下圍擁着數十人,高聲競價而邀,人人口中金銀作土價。
氈毯盡頭五座大殿分東北、東南、西南、西北、正中五方矗立,大殿以回廊相連,廊外支起無數彩色帷幄,為聞喜宴助興的雜耍百戲就在這裡,那些士子并貢舉考試中所有官吏、朝中應邀出席聞喜宴的衆文官、官員家伎都在廊下穿梭不疊,喝彩、鼓掌、打賞此起彼伏,金錢抛灑如雨。更加妙絕的,西側二殿中間單單用鐵網鐵欄杆圍出一大片土地,禦囿中豢養的虎豹狼熊全都牽了出來,圈養其中,猛獸中間以鐵網間隔開,旁有豢養使官手執鞭子驅趕吆喝,專供大家觀賞。外圍四座大殿并長廊圍成的囫囵圈之内,廊庑下挂着無數金絲架,架着鹦鹉、八哥、百靈等雀鳥,被人逗弄,婉轉啼音;囫囵圈外,尚有無數鴻雁、天鵝、仙鶴、孔雀、麋鹿、小麂四處遊走,有專職使官看守着數摞面餅,見人來就分發,專供喂食禽鳥麋鹿之類,那些禽鳥麋鹿見人手中有餅就大膽上前讨要,毫無畏懼。
郎瓊立于廊下環視四周,心中感慨倍增,忽又聽身邊有人高呼,說池塘裡的鯉、鲫、蛙,會頭戴面具扮成項羽、劉邦,還有韓信、張良等古人,演的好一出垓下之戰,也不知怎麼馴化出來的,十分有趣,招呼夥伴去看。他頓時重重長歎,吐出心底積壓的氣息。
秦感問道:“懷之兄為何頻頻歎息?”
郎瓊哀哀道:“北疆苦寒,邊境日趨緊張,父兄并那些将士夜不敢寐,戍守邊境的兵士甚至以冰雪煮羊皮充饑。我今日見了這些奢靡,甚至那些雀鳥都有新鮮食糧,鹿都有餅吃,才知何為金錢做糞土,心中未存一絲感激,反倒苦楚倍增。還有你看這裡,這是京城之北,據高天險,面北可禦敵,面南可守城,卻辟做花園,栽杏種梅,豢養鶴鳥,驅使蛙魚演習作戰。一旦北兵兵臨城下,我問你,他們該如何守?”
正說着,二人忽見應雲手從前面人群中擠過來,手裡尚握着一隻盞,見到他倆,開開心心迎了上來:“可來了,快,前面少個狀元,如何能開席,都等着你呢。咦,懷之兄,你這是怎麼了?”
郎瓊與秦感趕緊收斂起心緒。秦感借機打趣道:“要你探的花呢?怎麼榜首有折花相迎,榜首第二就沒有,懷之兄不見你的花,自然不開心。”
應雲手哪知其中緣故,笑回道:“那是他技不如人,屈居第二名怎麼腆着臉好意思要花。”
郎瓊指着應雲手向秦感道:“第三罵第二,仗着陛下喜歡,虧他好意思說出口。”
應雲手隻是笑,轉而也看向秦感,見他今日将頭發束得整整齊齊,在頭頂勉強绾成一個小髻,戴着一枚兩指寬的鐵冠,滿意點頭道:“這一回終于找回幾分你幼時的模樣了。不過小感,你的座位安排得距離我幾個有些遠。五甲之中那位最年長的,他身子不大好,經不起一再折騰,今日告假,我跟文遠兄說了,替你讨了他的位置,暫代他。唯一不妥就是他已經五十好幾歲,近甲子之年,你看着忒不像,席上你隻管吃飯,與他們少說話,你看可使得。若使得,我先領你入席,再與懷之兄一起上前面去。”
秦感見了應雲手便開懷許多,爽快道:“你銜杯舞蹈着獻壽而來,多賜我三十多年陽壽,還有什麼使不得的。”
應雲手頓時一愣,低頭看看手裡的盞才知秦感将自己罵了,隻搔搔頭,不好意思笑笑。秦感說話未顧及,應雲手也不在意,倒是郎瓊聽見,臉色霎變,幸虧那兩個都未注意到自己。他想起上午見到秦感看書時的專注神色,乃至執書仰坐之放松惬意身姿,這會兒又聽他脫口而出前朝典故,正所謂“出口成文,嬉笑怒罵皆文章”,絕非他自己所言什麼“大字難識”之人。思及此,郎瓊于秦感的身世上又多幾分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