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雲手跟着奚世綸、郎瓊在前面走,并不知身後情形。
一甲剩餘七人并二甲至五甲所有人再未有他三人的機遇,除卻一二實在特殊的,都以一甲為群在殿外謝恩,不能得天子親賜美食、袍笏的榮光。待五甲謝恩畢,底下侍衛一聲高呼:“賜袍笏”,早有眼尖的,或是聽說過知曉個中流程的,聽得“賜”字就按捺不住,急急奔向延和殿廊庑下。那邊一早堆疊出一大二小三座山,大的乃是羅袍、衫、腰帶。羅袍本該為綠色,綠色的不足便以紫色、紅色充數,衫便是同前三名一模一樣的淡黃色,并配以淡黃腰帶。旁邊二座小山,一為靴子,一為笏闆,換袍、穿靴、執笏,自此打扮成官家模樣,方顯功名成就。
剩下那些見有人行動,誰肯落在人後,隊伍也不顧了,禮儀也不顧了,紮頭悶惱地沖了過去。待侍衛的“笏”字落地,庭院上原本也不大整齊的隊伍徹底不見,隻有廊庑下一群無約束的羊。大家亂拱亂翻亂撿,搶到一件便往身上套一件,甚至連自己本身的衣衫都來不及脫卻,也不量量身量長短肥瘦,但能卷在身上就是自己的。
一陣喧嚣之後,侍衛喝令新晉的一衆進士們于庭院當中重整隊伍。此時陛下已起駕回去後面,想來天子也不忍見這等亂象,延和殿已空,大家仍舊要朝着天子坐過的座椅行禮,算是有始有終。相較于方才大家衣着雖各色卻齊整,如今滿庭院綠的、紅的、紫的夾雜錯亂,敞懷的、曳帶的、甚至于靴子穿進去一半的,混亂無以言表。至此仍不算終了,侍衛還需引領衆進士沿應雲手三個行徑路途,一路出東華門,也是在東華門外乘馬,由引喝二對開路,浩浩蕩蕩向着貢院而去。
直至過了申正,進士們終于出皇宮,等候一日的人群紛紛簇擁上來,尤其那些牽着馬預備租賃的,極力高聲吆喝。元旬在驿館居住時就聽其他士子說過,随身帶着少許銀錢,此刻夾在人群中,看着别人賃馬,自己也就近挑中一名牽着兩匹馬的中年面相男子,與他談下價錢。别的進士都已上馬,那男子見自己的主顧仍舊在馬下逡巡,忙催促道:“這位相公,我這馬你要是不要啊?”
元旬四周又環視一番,無奈扳過馬鞍,馬主人見狀趕忙置凳,起身牽穩馬匹。忽然,元旬見到人群之外,一個孤單身影背倚城牆,含胸低頭,時不時挑眼朝這邊望望,旋即又垂下眼睛,總在敢與不敢間。元旬當即跳下馬,不料身後馬主人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後襟。元旬朝後一甩胳膊:“我立時回來,務必将兩匹馬都留給我。”說完奮力擠出人群,向那身影堅定而去。
城牆下正是元時。半日之後兩兄弟終能相見,一個身着官袍,手持笏闆,一個仍舊是往日白衣裝扮,似一人而兩分身。元時直直盯住哥哥,忽使勁一個吞咽,歪頭咬唇:“這身衣服真好看。若是我穿,必定更加出彩。”
元旬不無擔憂道:“我在裡面再不見你,始終提着心,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他們可曾欺負你,你可曾吃苦?”
元時仍舊執拗道:“他是天子,他說了算,不許我科舉,不許我進學堂、太學,絲毫重新來過的機會都不給我,可他沒說不許我做官。我在這裡想了半日,誰說隻有科舉才能做官。嫌棄我額頭偏,我就做一個偏額頭的官,走到他的面前,讓他好好看看。”
元旬開口要說什麼,忽聽那邊喧鬧驟起一高浪,立時轉身,看到新科進士們全都坐在馬背上,前有引喝開道,大家開始遊街了。元旬當機立斷拉起元時:“走,我們一起去。”
元時奮力掙開:“我不去!應雲手都能得頭甲狀元,這科舉不過如此。我瞧不上他們,不屑與他們同行。”
元旬忙要褪下綠羅袍:“也罷,我與你同行,我們兄弟不離不舍。”
元時高傲道:“誰要你同行。自此後,咱兄弟還在一處,隻是你是你,我是我。你連二甲都不能入,将來不過是個後補的州縣主簿,隻怕還要靠我提攜呢。”
元旬老實道:“陛下欽定我為二甲第十三名,總第二十三名。”
元時當即變了臉色:“那是我的名次!”他後退兩步,指着元旬再說不出什麼,一甩袖子,扭身就走。
一衆進士熙熙攘攘打馬向前,三四百人誰也不認得誰,誰也沒顧及數清少了誰,隻管興高采烈朝前奔。圍觀人群大多追随而去,繼續去貢院那邊瞧看熱鬧,少數向四面散開。元旬逆人群而行,雙手推搡着行人臂膀,終于返回城門下。那個向他賃馬的人還在,一時朝人群外仰盼着元旬,一時又扭頭看看已經開拔的人群,左右搖擺不定。
終于望見元旬,那人直念佛道:“我以為你不回來了。你不也是今年的新科進士嗎,怎麼不跟着他們一起去,那邊出什麼事了?”
元旬隻道:“一匹馬就夠了,放心,兩匹馬的租賃銀子我都照付。”
馬主人牽着馬籠辔,缰繩遞給元旬握牢,慢慢吆喝一聲,一手牽着元旬所乘的馬,一手牽着無人乘的馬,催動二馬齊頭并進。離開東華門時,馬主人仍好奇朝城門那邊扭頭,不甘心地尋找瞧看。
元旬在馬背上餘光見旁邊空空的馬背,本來心緒就難受,再見馬主人一副好奇窮究的模樣,隻幽幽道:“那是我兄弟。”
馬主人猜到個中緣故,試探問:“落榜了?”
元旬昂頭淡淡回應一聲:“不關你的事。”
馬主人暗暗“嘁”一聲,不再理他,隻是牽馬加緊趕路,行了一段之後眼看着追上前面,元旬忽然在馬上又不老實起來,使勁朝右邊扭頭,扭頭不行又急轉身子向後,試圖目光追随着路旁的某位行人。馬主人雖在前牽引着馬,仍能察覺到馬背上的躁動不安,忙制止道:“這位相公莫要亂動,你們日常不慣騎馬的,小心摔下來,豈不埋怨我。”
元旬一臉迷惑回轉過來坐直身子:“那人的面孔十分熟悉,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仿佛十分遙遠。”
馬主人見自己招攬的客人心緒不甯,擔心他一時不肯痛快付剩餘的錢,趕忙趁勢奉承道:“人生四大喜事,相公一日遇上兩個,‘他鄉遇故知’和‘金榜題名時’,可喜可賀啊。”
元旬隻是輕歎息,未見面上顯露多少喜意。
元旬跟随隊伍行至貢院,因着他着急見元時,導緻自己耽擱在最後,未到貢院時,前面已經喧鬧頂天,再不複數日前考試時模樣。
按照慣例,天子特設狀元局于貢院内,臨時任命各色官員數十,其中糾彈三人,底下負責箋表的、負責題名小錄的、負責篆碑立刻的、負責掌儀的、負責典客的,每處少則五六人,多則十來人,乃至還有專門掌果盤的、掌膳的、掌器皿的、掌計的、掌酒的,并各門上的值守,以及每處底下指揮的小吏,總數越百。單是他們進出忙碌,衣衫随腳步飄動幾将貢院擠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