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醒轉。
這裡是……
注意到包裹身體的狒狒皮,桔梗拈着皮草緩緩坐起,入目的是坍倒的石柱、破敗的神像、四處可見的灰塵和蛛網。
唯有自己所在這一角,幹幹淨淨,顯見被有心收拾過。周圍還被布置了一道防護結界,熟悉的妖氣。
欲起身,那張方巾從狒狒皮裡滑落。桔梗撿起,深藍色的方巾上多出一行字,用蜘蛛絲繡的。
【等我回來】
唉。
桔梗心裡五味陳雜,覺得有些心煩。
小睡這一會兒,精神好多了,雙手在長發間跳躍挪動,理順黑發,便抱着狒狒皮起身,走出破廟。倒是不想外面竟是竹林,午後的天光很足,光斑穿過竹葉落在地上,像一面面鏡子。
桔梗放松身體,任由風拂過發絲皮膚,凝望竹葉也風中發出簌簌聲響的模樣。她還看到,有一叢竹葉間開了花,小小的花,白白的幾朵,不由無聲一歎。竹不開花,但凡一片竹林裡有一株開了花,便會一夜之間,所有竹盡開花,花落時,迎來死亡。多麼堅貞、決絕的生命。
奈落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
巫女站在竹林下,白衣绯袴,抱着他的狒狒皮,如緞的黑發垂在身後,衣角随風輕起。
就像是……在等着丈夫回家的妻子一樣。
在等他嗎?
從一瞬的癡怔間醒來,奈落覺得自己真是傻得可笑。隻是看到她抱着狒狒皮伫立在那裡,就讓他感動成這樣嗎?竟胡思亂想到如此地步。
桔梗轉過臉來,她知道奈落回來了,然後,視線停在奈落手中的東西上。
一張長弓,一副箭筒,還有羽箭。
眼神微動,他竟是去為她尋武器。
“在附近找到幾個獵戶,管他們弄來的。”奈落走近,将弓箭遞給桔梗,順手拿過狒狒皮。
“你搶來的?”桔梗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他,“你傷人了?”
奈落眼角勾起狠戾:“你見過我親自殺人放火嗎?”
刻意将“親自”念得咬牙切齒。
“知道了。”桔梗輕描淡寫帶過。
那就是偷的了。
“知道”什麼啊?奈落恨不得眼皮直跳,怎麼一個“知道了”就敷衍他了?他可是專門去為她弄趁手的弓箭呢!還有她腦子裡在給他編排什麼罪名?又在怎麼抹黑他?!
哼,他奈落就是黑的!願意誤解就誤解吧!他就是殺人越貨了,反正弓箭已給,愛用不用。
一支箭從奈落眼前飛出去,箭矢精準射穿一叢竹身,搖晃間萬葉飛落,長弓因反震轉了個面,箭出時帶起的風,讓巫女的袖子飛揚起有力的弧線。
桔梗已在試箭,奈落心裡卻還在八百遍的繞彎。
又一支箭出,奈落盯着桔梗看。
不論如何,他喜歡看到的,不就是這樣從容鎮靜、堅定耀眼的她嗎?
“弓箭很稱手,多謝。”公事公辦的語調。
“這裡是哪裡,奈落?”
奈落不屑地一撇唇,“梓山西面二十裡。”
“那麼,再往西一些,就到那扇門了……”桔梗望向西面,也是竹林深處的方向,走了過去。
奈落跟上她。兩個人并肩而行,他問桔梗:“你有什麼打算?”
看了男人一眼,桔梗便目視前方:“先到那扇門去确認下,從我在梓山頂俯瞰到的場景來看,那扇門很有可能是這個世界的關鍵點。”
“你覺得推開那扇門,就能離開了?”
“不,更有可能是,進入這個世界的下一個部分。”
果然,收拾好心情後,她又回到了冷靜疏離的狀态,像一汪冰泉,像一池寒潭,仿佛能夠永遠戰鬥下去、抗争下去,堅強不摧。
奈落覺得有點郁悶。
兩個人不管怎樣,也算暫時的同盟,桔梗同奈落說下去:“我在梓山的靈廟裡,見到了一個假冒的梓山之靈,解決掉它後,真的梓山之靈出現,告訴我,這個世界‘非真非幻,非實非虛’。我剛剛一直在思考來龍去脈,假的梓山之靈,應當是你說的那個黑色光團做出來的假象。但這裡不是幻境,這一點我們都能夠感知到。我這一路遇到的人,他們的氣息同活人别無二緻,在我看來他們就是正常的活生生的人,而真正的梓山之靈也能夠出入這裡。所以我覺得,這裡更像是一個照着現實世界複制出的世界,不能說是真實存在的,但也并非完全虛假。就好比……我自己,空有巫女頭銜的亡者,身體是冰冷的骨灰與陶土,靈魂是過去的幻影。我是桔梗,又不是桔梗。”
奈落嘲諷:“非真非幻,非實非虛……真擺譜。”
“奈落,那個黑色光團不召喚你的時候,你能感覺到它在哪裡嗎?”
“不能。這是它弄出的世界,想要藏起來不被人找到,輕而易舉吧。就連黑色光團的形态,也隻是呈現給我看的而已,猜也知道不是本體。”
“我最在意的是,它的目的。既然和四魂之玉有關,恐怕它的目的不是好事,約摸是利用這個世界複活。當初四魂之玉就為了回到戰國,而将我的靈魂轉世成戈薇。”桔梗沉吟,“如果真是這樣,必須阻止它。”
“你想怎麼阻止?”
“恐怕需要向前走,才有機會看清它的目的。那麼,該怎樣做來應對它的目的,也能慢慢了然,亦有可能找到它的本體。那扇門,門後有什麼,我想,隻要能解決這件事,我們也能夠脫離這個世界。”
彼此都是聰明人,都能猜到,要推開那扇門的代價是什麼。
果然,來到門前時,桔梗腦海中盤桓的那道意志,變得更加喧嚣。
【隻有和對方交合,才能走出這裡。】
藍色的海浪紋金魚大門,緊緊關閉。奈落試了一下,開不開。
桔梗閉了閉眼,調整好心理,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他,“奈落。”
一個對視,奈落就明白,她喊他是為着什麼。
第一次時的體驗實在糟糕,像一場酷刑,對桔梗來說,和自己深深厭惡的人坦誠相見,靈肉交融,那是在她的身心劃下傷口,裹着歡愉之毒的痛苦傷口。那時的奈落又是那麼瘋狂,壓在她背上,扳過她的臉,瘋了般的碰撞。
噩夢。
概括起來,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