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把這消息壓了下去,隻說是肺痨,熬了半年還是沒熬過去,通知了一些親信,喪事從簡……
葉太太嘴角輕輕勾着,忽而又覺得一陣悲哀。
回去的車上,香秀還沉浸在恍惚中。
葉斯林握住她的手:“怎麼樣,我說不用怕吧?”
“她們,她們對我太好了。”香秀小聲說,“我還以為……”
“以為會受刁難?”葉斯林輕笑,“不會的,他們以後隻能仰仗着我,而且最大的麻煩已經……解決了。”
香秀靠在他肩上,隻覺得無比安心,絲毫沒注意到葉斯林語氣中透出的恨意。
晚上,香秀睡着了,葉斯林獨自來到陽台。
他坐在陽台的矮凳上,一旁的小桌上擺了一瓶洋酒。
他給自己倒了一點,喝一口,又全部倒在了地上。
喃喃道:“其實我都知道的,你的這個決定,是為我好……”
痨病,不宜聲張,偷偷摸摸下葬,沒有碑文,不入葉家祠堂。
呵。
一筆一筆,他都記着呢。
來日方長。
婚禮定在下個月六号,地點是黃浦江畔的一家西洋花園酒店。
香秀穿着從法國定制的白色婚紗,手捧鮮花,在《婚禮進行曲》中緩步走向她的新郎。
葉斯林一身白色西裝,微笑着等待她。
夜深了,新人回到新購置的臨江别墅。
香秀累得癱在沙發上,葉斯林跪在地上幫她揉腳。
“今天開心嗎?”他仰頭問。
香秀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對了,葉太太今天偷偷告訴我,她把我們的八字合過了,說很快會有好消息……”
葉斯林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眼睛瞪得老大:“你是說……?”
“所以,”香秀紅着臉說,“說不定很快……”
話沒說完,她就被葉斯林一把抱起,不顧因為準備婚禮而累得要命的身子,直奔卧室而去。
香秀躺在枕頭上,撫摸着葉斯林柔軟的黑發,心中漲滿了一種奇妙的幸福感。
從東北的那個冷雨夜領回家的失憶男人,如今成為她名正言順的丈夫,這段路走得艱難卻值得。
窗外,散落的星辰如同鑽石,閃閃發光。
而屬于他們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
婚後三個月,林香秀的糖水鋪開張了。
鋪子選在上海最熱鬧的街道,鋪面不大,但勝在位置好,門口有一棵桂花樹,秋天時落滿碎金似的花瓣,風一吹,整條街都是甜的。
鋪子取名“葉記甜水”,招牌是葉斯林親手寫的,字迹遒勁有力,底下卻畫了一個憨态可掬的豆花小人,一看就是他的風格,表面正經,内裡藏着點孩子氣的得意。
香秀的桂花釀豆花很快紅透了上海灘。
豆花滑嫩如凝脂,澆上一勺琥珀色的桂花糖漿,再點綴幾粒酒釀圓子,甜而不膩,入口即化。
起初隻是附近的太太小姐們來嘗鮮,後來連洋行的外國人也慕名而來,排隊的客人從早到晚沒斷過。
葉斯林一開始還覺得有趣,每天下班繞路來鋪子裡坐坐,看香秀忙前忙後的樣子,覺得她系着圍裙、挽着袖子算賬的模樣比穿旗袍時還好看。
可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竟然見不到老婆了!
“老闆,再加一碗豆花!”
“林老闆,這桂花糖漿能單獨賣我一罐嗎?”
“葉太太,我家小姐明日生辰,想訂二十份甜水……”
香秀從早忙到晚,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
葉斯林坐在角落的藤椅上,眼睜睜看着自家夫人被一群客人圍着,連個眼神都沒分給他。
他敲了敲桌子,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香秀頭也不擡:“客人稍等,馬上來!”
葉斯林:“……”
他清了清嗓子,又重重咳嗽了一聲。
這次香秀終于擡頭了,卻是一臉茫然:“這位客人,您要什麼?”
葉斯林:“……”
他眯起眼,慢悠悠道:“我要老闆。”
香秀一愣,這才認出是他,臉瞬間紅了,又好笑又無奈:“别鬧,忙着呢。”
葉斯林不依不饒,直接走過去,往櫃台上一靠,壓低聲音:“太太,你已經三天沒回家吃晚飯了。”
香秀手上動作不停,小聲回他:“今晚一定回。”
“昨晚你也是這麼說的。”
“這次是真的!”
葉斯林輕哼一聲,伸手,指腹在她唇角蹭了蹭,低聲道:“再騙我,今晚就别想睡了。”
香秀耳根發燙,瞪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後來,葉斯林學聰明了。
他不再幹等,而是直接挽起袖子,往鋪子裡一坐,幫香秀收錢、端碗、招呼客人。
堂堂葉氏少東,西裝革履地坐在糖水鋪裡打算盤,竟也像模像樣。
香秀笑他:“葉少爺,您這樣,别人還以為葉氏要倒閉了。”
葉斯林挑眉:“倒閉就倒閉,我老婆養我。”
香秀笑得不行,趁沒人注意,偷偷往他嘴裡塞了一顆酒釀圓子。
葉斯林含着那顆甜糯的圓子,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想,這樣的日子,比什麼生意、什麼體面都要好。
他的香秀,就該這樣閃閃發光。
而她再忙,回頭時,永遠會對他笑。
——這就夠了。
(全文完)